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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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國君侯這一個非同尋常的新婚之夜很自然地被後世修史的屈子佾在筆下大書特書。他的重點與很多人一樣,認為這是伯薑參與吳國政事的開始。後人看前人,從結果看前因,事事都是必然,然而身臨其境、前路不明之時,則是處處偶然了。



    此時的伯薑,隻是以吳國君夫人的姿態,大大方方地與姬亮坐在一起,在秦渭陽與郭益謙之間,拉出一個親疏遠近來。



    姬亮乍然與他認識不到半天,卻頂著他妻子的身份的女人坐在一起,既覺得親近,又十分生疏。他略不好意思地微微側頭打量伯薑,她的相貌自然是無可挑剔的,神氣卻不似一般女子那樣柔婉,多了幾分棱角傲氣,她又穿一身紅,便如同那隆冬盛放的紅梅一般。姬亮雖然不知道怎麽與“妻子”相處,然而伯薑並不羞澀扭捏,坦然拿出了吳國君夫人的氣度來,讓姬亮鬆了一口氣。



    姬亮對伯薑道:“依著方才他們說的,你有什麽好對策?”



    伯薑說:“我雖初來吳國,但這公族之事想來各國都差不多。公子雋本為流放之人,君侯不如下一道詔令,就說念及骨肉血親,赦免了他,準允他回秣城居住。然後大張旗鼓派人去流放之地迎接他。若是他不在,就立刻以逃刑的罪名全國緝捕。這樣,南宮應龍他們擁立公子雋,便是同謀造反,可一並除之。”



    姬亮點頭,正要答應,卻聽下首坐著的秦渭陽道:“此時若是派人去,公子雋此時怕真的在荒島上等著君侯的使者。他們今日此舉目的原不在君侯,隻在杜鍔,是以他們必會料到君侯後著。屆時公子雋便名正言順地回了秣城,那才真真是中了他們的一石二鳥之計,後患無窮啊!”



    姬亮道:“那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秦渭陽道:“隻作尋常巡視一般,派人前去查看,並不是赦免公子雋。”



    姬亮沉吟道:“可叔父若有反心,此去凶險,若是有去無回,孤的這條線索,豈不是斷了?”



    伯薑道:“所以君侯當指派一個既親近,又懂機變的人……”說著她的目光緩緩掃過秦渭陽與郭益謙,最終不著痕跡地定在了郭益謙身上。



    秦渭陽起身請命:“臣願前往。”



    “上卿不能去!”一直沉默的郭益謙突然開口:“公子雋流放之地孤懸海外,距秣城何止千裏,一路山形崎嶇,瘴氣密布,出海更是風浪顛簸。上卿體弱,不宜前往,還是我去比較妥當。”



    他說得尋常,可是姬亮看他沉默半晌突然開口,細細一體會便從中聽出了一絲賭氣的意味,不由得也賭氣問道:“你怎麽去啊?他萬一真的謀反,不知道那島上有他多少勢力,你勢單力薄怎麽跟他相抗?”



    郭益謙亦不肯退讓,道:“我帶湄河學宮的人去。公子雋要講和就講和,要是他的確圖謀不軌……”



    姬亮打斷道:“阿兄,那可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那……我便帶他回來,交由君侯處置。”



    “他是孤的叔父……”姬亮歎了口氣,反複強調著血緣的重要。



    “可你叔父要聯合世族廢了你!”



    郭益謙幾乎是與姬亮針鋒相對了,秦渭陽還算知道其中內情,伯薑卻皺起了眉頭。郭益謙還要再辯,伯薑勸阻道:“上大夫說的這都是後話了。公子雋那邊情況不明,上大夫此去千萬小心。”



    秦渭陽一麵暗暗讚賞伯薑,一麵岔開話題問郭益謙道:“你要我留下,是因為杜鍔的緣故?”



    郭益謙點頭,算是承認。



    他們在這邊籌劃著讓秦渭陽牽製住杜鍔,半月之後,那一邊姬雋也在南宮家一處僻靜的閣樓裏拿秦渭陽引誘杜鍔。



    “事成之後,就把他賞給你,任你處置。”姬雋壓低聲音,在杜鍔耳邊勸說,帶著曖昧語氣的話在杜鍔耳畔拂過,似要撩起他心底最深沉最隱秘的念想。



    “好,我答應你。”杜鍔道。



    姬雋臉上又浮起因十幾年孤獨生涯而釀就的古怪笑容,道:“爽快。”



    杜鍔回到家時,有家仆告訴他上卿來了。



    杜鍔心中一動,似乎有什麽念頭已經按捺不住了,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進內室。



    秦渭陽看到他,先是一笑,隨即問道:“你可是去見了……”



    杜鍔猛地把門一摔,堵住了秦渭陽的話。回手拴shàng mén,緩步走到秦渭陽麵前。



    他道:“你不必說了。”



    “哦?那麽……”



    “我改了主意。”



    “什麽?”秦渭陽臉上神情一肅,人也跟著站了起來。



    杜鍔一步步逼近秦渭陽,問道:“我投姬亮,有什麽好處?”



    秦渭陽被他眼神盯得不自在,一揮袍袖作勢轉身背過他,道:“該說的我都說盡了,你又反複問這些做什麽?”半晌沒見杜鍔接話,終是不甘心又回過頭來,對杜鍔說道:“你還不明白麽?君侯是一定要拔除這些世族大家的,依君侯雷厲風行的性子你以為他們有幾天好日子?你不要一步走錯,白白替他人做嫁衣裳不說,還把自己搭了進去。”



    “那我問上卿,倘若我把自己折了進去,你會不會施以援手,救我出來?”



    “我現在勸你,就是在救你,倘若你執意如此,我也斷斷容不得你了。”



    秦渭陽話音才落,便被人從背後抓住往身邊一帶,一個趔趄卻發現被杜鍔死死圈在懷裏。秦渭陽急道:“你這是做什麽!”



    杜鍔翻身將他壓在幾案上,目眥欲裂,恨聲質問:“我家裏原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家人好好的,他姬亮一聲令下,我們杜家一夕之間就家破人亡,江湖飄零!他又假惺惺留我一條性命,以襯托他愛惜人才、心懷大度的名聲!到頭來我還是什麽都沒有!我又何苦要對他死心塌地?”



    秦渭陽掙紮不得,心下慌亂,隨口應道:“你父親犯法在先,你行刺在後,君侯已經不計較了。即便你家一時敗落,但你若識時務,到時候出將入相,還愁你杜家沒有複起之時嗎?”



    杜鍔一笑,扭住秦渭陽的手臂,整個拖著他就往榻上去。



    秦渭陽心下大駭,直叫道:“雲騎都尉!雲騎都尉!你冷靜一下!”



    “冷靜?”杜鍔輕蔑一嗤,俯下頭在秦渭陽耳邊說道:“你知道姬雋許我的是什麽嗎?”



    “什麽?”



    “自然是杜家複起,出將入相,世世代代的富貴。”



    “這些君侯也能給。”



    “可還有一樣姬亮給不了我,上卿知道那是什麽?”



    秦渭陽已猜到他要說什麽,隻閉口不答。



    “姬雋他說,事成之後,你……”他抬手捏起秦渭陽瘦削的下巴:“任我處置。”



    秦渭陽又氣又急,瞬間連眼眶也紅了,顫聲問道:“你……要怎樣?”



    “我傾慕上卿已久……”



    “我原以為你也是光風霽月一君子,是我看錯了人!”秦渭陽閉上眼別過頭,咬牙道:“今日落到你手裏,我也無話可說。”



    杜鍔抵著秦渭陽額角,用幾如蚊蚋的聲音說道:“上卿別怕,我是做給外頭那些人看的。”



    秦渭陽猛地轉過頭盯著杜鍔。杜鍔稍稍放鬆了他,抬手扯下掛在榻前的帳幔遮住兩人。秦渭陽本能朝帳幔外頭看去,瘦削的手指帶著瀕死的恐懼抓住杜鍔的手,幾要把杜鍔的骨頭捏碎。秦渭陽顫抖著從齒縫間蹦出零散的一句:“杜鍔……你不要……逼迫我……”



    杜鍔抬眸瞥見秦渭陽麵上的驚惶神色,一時心軟,便停了手將他放開,拍著秦渭陽肩膀細聲安慰他道:“上卿,姬雋的人跟我回來,在外頭盯著我……你忍耐些。”



    秦渭陽厲聲道:“我怎麽還敢信你?!”



    杜鍔將手指在唇間一比,示意秦渭陽噤聲,又悄悄抬起帳幔往外頭瞧,連帶著手上鬆懈了下來,秦渭陽趁機掙出來匆匆整理好衣裳。



    杜鍔看了一陣,回頭對秦渭陽輕聲笑道:“好啦。”又替秦渭陽撿回革帶束上,說:“方才權宜之計,委屈上卿了。”



    秦渭陽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問道:“你在故弄什麽玄虛?”



    杜鍔道:“今日姬雋以南宮家的名義找我去見他,果然不出我們當日所料,正是為試探我。”



    “他怎麽說?”



    杜鍔卻不忙著答他,沉默一陣,正色問道:“上卿,時至今日,你還……信我不信?”



    秦渭陽正因方才之事尷尬,此時是說信也不是,說不信更不是。隻勉強應道:“那得看你說的是什麽事。”



    “姬雋等不及了,他已與南宮應龍、百裏破軍這些人商定,三日之後便逼宮,讓君侯退位……”



    秦渭陽不可置信地反問道:“什麽!三天之後,怎麽可能?”



    杜鍔重重歎了一口氣:“現在內宮守衛全由白少陽掌管……”



    “白少陽哪裏來那麽大的膽子!”



    “上卿糊塗,這個時候難道不是寧可信其有?”



    秦渭陽猛地起身,說:“我要進宮見君侯,先拿下白少陽,在將城外湄河學宮的人調進內宮……”



    杜鍔拉住他:“你不能去。”



    “為什麽?”



    “因為我對姬雋說,將你困在此處,斷了你與姬亮的消息往來。他沒了你,無異於失去一條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