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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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笑語遠遠傳來:“君侯在找誰?”
姬亮扭頭看去,見一個身著黑衣的人施施然從應門外走進來。
應門與路門之間是姬亮日視朝事之處,若是往常,這裏正殿外早侯滿了上朝的大臣,因此這個黑衣人的出現,讓姬亮瞬間緊張起來。那人離得遠,姬亮看不清他容貌,但已然知曉了此人來曆。
“叔父。”姬亮轉身,與姬雋相峙。
郭益謙聽得這一聲,心中一駭,隻道不妙,怕是南宮瑾已逼進宮城,但不知國尉那邊如何。又轉念一想,若是南宮瑾率軍而入,怎麽又沒聽見動靜?難道是他們都投了南宮應龍不成?這般想著,背上冷汗已淋漓而下,原本無甚血色的臉上又白了幾分。郭益謙拔出劍來,正要上前護住姬亮,豈料姬亮反手一擋,倒將郭益謙護在了身後。
姬雋遠遠瞧著,又是一笑,負著手步履輕捷地走至殿外階下,正要開口,姬亮卻搶先說道:“叔父來得倒早。”
姬雋笑得更放肆了,道:“思歸心切。”
姬亮冷哼道:“叔父既然走到這裏,也就不必同我擺什麽腔調了,隻把你那些忠心耿耿擁立你的人叫出來吧,咱們就在這正朝殿前,論個生死成敗!”他拔出佩劍,抬手一揮,隻聽得錚然一聲巨響,他竟將那殿前廊下欄杆上的石刻雕花削下一個來!
姬雋並不驚異姬亮手上利劍的鋒銳,仍舊是笑意不減,反倒認真拿出長輩的口氣,半是關切半是責備地說道:“你啊,小小年紀,這般好勇鬥狠——哪裏能這樣做國君呢?你看這吳國,被你折騰成了什麽樣子,難怪他們要廢你。”
姬亮極為厭惡姬雋陰陽怪氣的腔調。未曾相見之前,他本以為姬雋作為他的叔父,同為桓公之後,至少應當擁有與他相同的高華氣度。即便有不臣之心,也該是梟雄一樣的人物,豈料此刻一見之下,卻是這樣的陰鷙怨毒。故而前番放不下的血緣親情盡都消散了。
姬亮不答姬雋的話,長劍直指,大喝道:“來人,將姬雋拿下!”
路門戍衛應聲而動,團團圍住姬雋正要捉拿,卻見應門外如潮水一般湧入一大批甲士又將這路門的戍衛圍住。
姬亮心頭一緊,握著劍的手因發力而泛白,他幾乎是暴怒著喝問:“誰許你們闖進來的?”
姬雋哈哈大笑,好整以暇地看著姬亮,仿佛此刻被圍的不是他而是姬亮一般。
忽見人頭攢動,應門外衝進來的甲士紛紛讓出一條道,讓一人進來。
姬亮定神看去,果真是南宮應龍,身後還跟著南宮瑾、南宮琸等子弟。
南宮應龍走到姬雋身側,解了姬雋之困,又朝台階上的姬亮微微拱手,頗是傲慢,他道:“君侯既不愛聽那套虛言,老臣也不說那些場麵話了。我等老臣不遠千裏迎回公子雋,便是認為他比君侯更適合作吳國的國君。先王曾把君侯托付給老臣,但君侯在位這些年,所作所為,國中有目共睹。所行新政,雖有一時的起色,但更多是埋禍端於後世,乃是飲鴆止渴之舉。偏生君侯不聽臣等諫言,不顧世族反對,一意孤行,任由郭益謙這等奸佞興風作浪,將一**事交予商騏驥那等庸臣與他手下的毛頭小子,簡直兒戲!”
姬亮聽著,怒極反笑,道:“說了這麽多,無非是逼孤退位——倘若孤不肯,”他一指階下一眾甲士,道:“你們便要弑君?”
南宮應龍道:“君侯若從善如流,隻要答應退位,臣可保君侯後半生安享尊榮。”
“豈止是答應退位,還得殺了上大夫,是不是?”
“不錯。”
“唉。”姬亮忽然一歎,說道:“上將軍,孤心裏一直都很敬重你,也十分倚重你與丞相。你不該隻瞧著你南宮家眼前的一點蠅頭小利做出這等糊塗事來,辜負了孤對你的倚重與敬仰。”
姬亮這口氣,渾不像一個落敗之人的口氣,南宮應龍本來就覺得姬亮心機深沉,反複無常,因此心下生疑。他身旁的南宮瑾卻出言嘲諷道:“大勢已去,你還拿什麽國君腔調,還不快快退位,我父親也好看在先王麵上,保全你一個體麵。”
姬亮不理他,隻問南宮應龍道:“上將軍,今日早朝為何隻見你來?丞相呢?上卿呢?文武大臣們呢?”
他這一連串逼問,莫說南宮應龍,就是姬雋也收斂了笑意,皺眉看了過來。
郭益謙心頭卻清明。他與姬亮此刻被困在這路門外頭的正朝大殿,對吳王宮內別處情況一無所知,且更拿不準杜鍔那邊是否有變。但要知道杜鍔的動向,隻消問出上卿的下落便可。
南宮瑾並不知這其中關聯,猶自口出狂言:“你以為讓商騏驥卷走秣城一半守衛便可以與我們抗衡了麽?”他說著,笑得誌得意滿,又道:“費文通與你有師生之情,秦渭陽與你是同門之誼,是該讓你們見一見。”他雙掌一擊,後麵的甲士推上兩個人來,正是秦渭陽與費文通。
“丞相!上卿!”姬亮一個忍不住就要奔下階去。
郭益謙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君侯不可!”
階下費文通喊道:“君侯,姬雋陰險乖僻,君侯萬不可讓吳國落到他手上!”
南宮瑾譏笑道:“丞相生死關頭還掛心國事,隻可惜看錯了人,白費了這一片忠心。”他側頭看了看秦渭陽,笑問道:“不知上卿又有什麽話,要對那位君侯說?”
秦渭陽雖受人挾製,仍是身姿挺拔地站著,頓時襯得南宮瑾形容委頓。他也不像費文通那樣激憤,聞言隻是淡淡橫了南宮瑾一眼,又轉過眼定定朝台階上看去。
雖然說隔了數十級台階,可秦渭陽這一眼卻望進了姬亮心裏。而姬亮最是怕見他這樣平靜的神色——秦渭陽性情和軟,但行事一向極有主見決斷,落入敵手還鎮靜如常,可見他心裏早已有了成算。以姬亮對他的了解,不會想不到秦渭陽的打算——倘若他真的以命相搏……姬亮不敢再想下去,秦渭陽胸腔裏噴出來的血是他最害怕的東西,他沒有勇氣再經曆一次那個噩夢一樣的夜晚。
“南宮應龍,你快放了丞相和上卿!”正朝大殿右邊的宮牆角門猛地被撞開,商騏驥帶著人馬衝了進來,
“國尉!”姬亮欣喜地喚道。
商騏驥大聲應道:“君侯!南宮瑾調動了秣城守軍逼宮!臣雖一層層封鎖宮門,奈何他們還是殺進了應門。”
他君臣說話間,南宮瑾親自領著甲士殺過來。眼看雙方就要短兵相接,但聽得一聲“阿瑾住手”——南宮應龍叫住了南宮瑾,又抽刀架在費文通脖子上逼迫商騏驥停手。
“國尉。”被人挾製著的秦渭陽在南宮應龍背後緩緩開口:“現在宮外是個什麽情形?”
商騏驥猶豫著沒有回答,秦渭陽又道:“你說便是。姬雋與上將軍肯定早就知道,隻是君侯被困在這裏,不知道罷了。”
商騏驥瞟了一眼南宮瑾,說道:“文武大臣都被攔在宮外,估計正亂著。南宮瑾調來秣城四門守軍與我昨夜調入宮的秣城五門守軍正對峙著。”
秦渭陽一笑:“可謂勢均力敵了。”他轉眸望向南宮應龍:“上將軍並無十足勝算,故而才從一眾文武大臣裏挑了我與丞相出來要挾君侯,是不是?”
南宮應龍不答,秦渭陽臉上笑意更深,又道:“可自古以來哪有拿臣子威脅君主的?”
南宮瑾道:“旁人倒罷了,上卿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君侯怕是要心痛欲絕了——你同姬亮的那些事,打量國中人都不知道嗎?”他帶著鄙夷的目光從費文通臉上掃過:“有其師必有其徒。”
秦渭陽平日最忌諱別人在他麵前提起這個,今日卻渾不在意,隻對商騏驥道:“國尉,這話我隻同你說——不必顧及我。”
“上卿!”
秦渭陽不再理他,將頭轉了過去。
姬亮站在台階上,聽不清秦渭陽同商騏驥說了什麽,隻看得見商騏驥臉上神情變了再變,心中愈發焦急。他看向郭益謙,但見郭益謙一個箭步上前,朝台下揚聲說道:“君侯有令,著國尉拿下南宮應龍等人!”
姬亮萬萬沒想到,郭益謙竟當著他的麵,在眾目睽睽之下假傳君令,心頭惱怒,可又不能在姬雋和南宮應龍眼前顯出來,隻低聲道:“阿兄!上卿同丞相……”
郭益謙卻冷硬硬打斷他:“方才君夫人說得是,君主怎麽能被臣下挾製?”
姬亮駁不了他的話,隻好往台階下秦渭陽處看去,盼著杜鍔隻要能護著秦渭陽周全才好,哪怕他投了姬雋呢?反正情形比眼前也再壞不到哪裏去。
底下商騏驥得了令,卻不敢當真不顧費文通與秦渭陽的性命。正踟躕間,那一頭秦渭陽對他說道:“國尉不曾聽見上大夫傳令?還猶豫什麽?”
不等商騏驥答,南宮瑾正要開口,姬雋卻突然暴喝道:“你給我閉嘴!”把南宮瑾嚇得肩背一縮,連忙退到南宮應龍身後低眉垂首站著。
姬雋走過來,突然抽出長劍架到秦渭陽頸子上。豈料秦渭陽順手抓了劍鋒就將脖子往劍刃上撞去!姬雋一驚,收劍回撤,秦渭陽早料到如此,死死抓著不鬆開,任憑利刃割進皮肉裏。他死誌已萌,縱然姬雋要削下他一隻手掌,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