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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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翦知他素來不悅自己,倒不在意,自尋坐席坐下。看祁陽眉頭緊鎖,不由得將麵上的笑意蔓延到了心裏——若早先從了我計,將輜重並錢糧一並劫去,留這一座饑城,百姓見了吳軍,必以救星天降,秦渭陽是仁慈之人,又以收複為名興師,必將軍中糧草zhōu jì百姓。屆時調轉大軍,依山扼道死困,這小小湄陰城不出半月,便是死城一座。可惜這祁陽一介優柔之輩,枉負名將聲名,難成大事。十幾日征戰下來,竟成此僵局。於是拱手向祁陽言道:“大將軍,現下倒還來得及,隻須從我前說。將軍雖仁,而仁亦有別。湄陰城本吳土,其民思舊,倒不如成全了他們,和著吳軍一並葬此死地。”
祁陽聞言怒不可遏,起身抄劍朝鍾翦一指,喝道:“若非大王親派,我此刻便當斬你!若用你之計,我楚國豈非將不義於天下!”
鍾翦知他必如此回應自己,心中歎一聲庸才,便又說道:“將軍既然不肯用此計謀,我便不複言了。兩軍相持,時刻有變,我現便往前軍巡視去。”
見他要走,祁陽將劍一收,沉聲道:“軍師萬金之軀,不宜涉險,且行軍輜重皆在後方,有賴軍師保全,來人!請軍師到後營去吧。”
鍾翦心中雖慍,卻也隻得隨著祁陽的親兵步出帳外。一路上望小校傳布今夜火旗,星星之火,落滿山崗。
一入後營,見著自己的親兵武殷肖立在帳中。武殷肖目光在鍾翦和他身後兩個祁陽親衛身上一轉,說道:“軍師既來後營,理應由我照料。爾等向大將軍回報吧。”
兩人一去,鍾翦對武殷肖一笑,說道:“小武料到大將軍必不用我策,將逐於我? ”
武殷肖聞言也笑,道:“這豈不在軍師意料之中? ”
鍾翦一歎:“祁陽自恃仁義之師,卻不知亂世之下,仁義之說,不過是糊弄愚民之口號,從來不可做真。‘有苗不武來服’?笑話!”轉而正色又道:“十幾日來吳軍與我雖小戰眾多,卻明顯有所保留,必有奇計。思前想後,若然不是奇襲,便是城中有變……”
武殷肖聞言麵色一緊,問道:“軍師既已料中,為何不報與大將軍,早做提防?”
鍾翦斜覷他一眼,道:“依他的才能,除了大喊這還了得,再令部下嚴加提防,還做得了什麽?世人稱他名將,我看他不過迂腐庸才!早先出城布軍,已非上策,既然出來,便應在城中拿個百二十人,休問辜戚,隻作細作祭旗,彼賊必為驚駭,以為我有提防而不敢妄動,然而你覺得……”
他話未及全,忽有小校闖進帳來,高叫道:“大、大事不好!吳、吳軍……”
武殷肖大驚,喝道:“吳軍怎麽了?”
鍾翦抬手止住,緩緩道:“可是吳軍混入我軍,中寨放火,繼後大軍直壓前寨?”
“正、正是……吳軍不知何處得了我軍火旗,哨衛不查,被他們混入了軍中,還,還有湄陰城中……”
鍾翦聞言皺眉:“師兄用計,素來謀早。這細作想是早兩年前,便混在城中,一直等著今夜舉事。”心下不由讚歎,撫掌道:“妙計!”
武殷肖見狀不解,加之心下著慌,也顧不得平日禮節,高聲道:“軍師,這都火燎眉毛了,你還有心讚歎!”
鍾翦也不理會,仰麵一歎:“是時候了。小武,我當日讓你留備一千人馬,可都還在?”
武殷肖一愣,應道:“在。隻是大軍壓境,這區區一千人馬……”
鍾翦轉身拍拍武殷肖的肩:“祁陽受此一算,必令全軍棄用火旗,以辨敵我——而吳軍必然反其道而行之,以火旗為號,裏應外合。所以我要你分兵五百,仍執火旗,做吳軍狀入城,將城內叛逆斬下,雖然守不得這城,也能讓你將功抵過。至於另外五百……”鍾翦陰鷙一笑,抬目與武殷肖對視。一字一頓說道:“另外五百仍執火旗,由你帶隊,混同吳軍直入中軍帳內,斬殺祁陽。事成之後,從西南小道轉顧豐山密林而走,天明即見雲陽城。”
武殷肖聞言大駭,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祁陽此番生死難料,若為吳軍所俘,於我多有不利。”鍾翦又道:“這樣一來免除後顧之憂,二來死在陣中,也成全了他的名節,其三麽——祁陽一死,吳楚之間便再無言和的可能,我王必堅伐吳之誌,不再為旁言所擾;至於其四,你身為這場大敗中唯一的有功之將……”他見武殷肖沉默不語,知其已為所動,再勸說道:“小武可是信不過我?”
武殷肖聞言忙道:“當日若非先生救我,小武已是原上白骨,先生有話,小武豈不從命!小武這就去安排。”
鍾翦望著武殷肖決然而去,閉目一歎:“祁陽,這已非仁者的時代,若你泉下有知,當見斯時楚**威!”
一鼓作氣連收二城,遠在秣城的姬亮看著戰報喜不自勝。伯薑來看他,他一把將她抱在懷裏笑個不停。伯薑從不曾見過姬亮這樣欣喜,笑他得了湄陰河下二城比嬴玉迎天子入雍還要高興。姬亮抱著她又是一陣大笑,末了長舒一口氣,說道:“這是我繼位四年來最暢快的一天!”說罷拉著伯薑來到那張地輿圖前,指著湄水一線說道:“湄陰、河下,隻是一個開始。荊門、越亭、山陽、紹邑、潼郡,一個一個,我都要收回來!”
伯薑握住姬亮的手,灼灼目光溫柔又堅定,她接過姬亮的話,說:“君侯——當王天下!”
姬亮展臂,似撥開久久籠罩在頭頂的陰雲一般,清朗一笑:“當王天下!”
吳國一月之間收複了湄陰河下,連楚國名將祁陽也在此戰中身死,一時天下震動。
楚王借口姬亮背諾毀約,請天子聚天下諸侯共討之,卻被雍王以湄陰、河下本是吳國城池駁回。楚王遂轉而派使者北上,欲與晉國結盟,然而晉王薑棣的態度卻曖昧難測。
便在此時,姬亮也遣郭益謙再次北上出使晉國。
鄴都晉宮裏,薑棣揮手示意前來稟報的內侍退下,轉頭對帷幕裏的人輕笑道:“你們師兄弟可要在孤的鄴都一聚了,你謝不謝我?”
隻聽得帷幕裏一聲冷笑,一把冷冽的聲音傳來:“你讓我師兄有來無回,再發兵助楚伐吳,我再一並謝你如何?”
“不行。”薑棣一口回絕。
帷幕突然一蕩,一道秀頎的人影從錦繡綾羅間顯了出來,細長的眉眼難掩淩厲之色。他大步跨過來拔出薑棣腰間佩劍,指著對方咽喉說道:“那你放我走。”
薑棣麵上波瀾不驚,蜷起指尖在劍鋒上輕輕一彈,道:“不行。”
劍鋒又往前送了幾分。
薑棣隻是一笑,手腕一翻,寬大的袍袖裹住劍身,瞬間已經握住那人的手,順勢卸了他手中兵刃。
薑棣歎道:“阿翦,你留在晉國,孤立刻拜你為上卿,你何必去楚國殫精竭慮地周旋籌謀?你想要的高官厚祿,在晉國唾手可得。”
鍾翦垂眸呆立半晌,突地抬起頭來,已是眼眶通紅:“堂堂一國諸侯,也不過一介背信小人!”
“你是君子嗎?”薑棣反問:“不是你進言楚王攻取上郡,會有楚國背義在先?會有姬亮反擊在後?你千算萬算隻算漏了祁陽的心腸——你不是君子,何必指責我小人?”
鍾翦氣急,闔目一歎:“大王為一己私念,自斷晉國前路於今,可惜,可歎!”
薑棣輕聲一嗤,並不理會。
鍾翦忽地雙眸一揚,挺直了腰背,朗聲道:“楚王遣我使晉,晉王既然無意結盟,我當即刻歸國。晉王若執意將我羈留鄴都,隻怕頃刻天下便成四國相爭之勢。”
“我自然知道。”薑棣踱到鍾翦麵前:“四國兩兩結盟,相爭天下,已成定局——無論你鍾翦歸不歸楚。你雖身負江左鳳凰之名,可天下大勢未必隻你一人看得清楚。”薑棣邊說邊走向帷帳裏,仰麵躺倒,隔著帷帳望著鍾翦影影綽綽的身影,道:“你也不關心這天下,你隻要逞才邀名,讓海內都知道你的手段。”
這話說得鍾翦心中一震,愕然望了過來。
隻聽薑棣又說:“你師兄弟同時出山,各效其主——你也未必多認可楚王,無非因為楚吳交惡,好全你之計。這四年來,你在楚王身邊參謀國政,他聽你之言有幾回?讓你隨祁陽出征,又予你多少軍中權限?數次使晉皆無功而返,你在他心目中隻怕落得不過如此四字——對比你師兄在吳國的聲望權勢,你又甘心?”
鍾翦快步跟過來,站到薑棣榻前,薑棣起身拉他坐下,在他耳畔說道:“湄陰、河下兩城,姬亮吞楚之心已現,楚國大將祁陽已死,舉國士氣大不如前——留在晉國,以待來日。”
“你當我是垂髫小兒麽?這些瞎話也說與我聽。”鍾翦道:“姬亮吞楚,雍王豈會坐視?”
“他當然不會坐視。這些年他挾製天子,卻不肯主動討伐誰。之前湄陰、河下之戰,雍王分頭敲打吳楚,無非就是要個表麵上的平衡——可你當真以為他不覬覦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