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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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鍔去見郭益謙的細節姬亮並不知道,隻是第二日朝上又見到了郭益謙,才慢慢放下心來。



    由於內局稍微安定,先前在上郡又險勝過一場,加之新娶了晉國公主有了外力可借,於是吳國朝野紛紛猜測君侯下一步便是集結大軍,伐楚雪恥。



    姬亮對此當然有所耳聞,卻不置可否。但民間的議論愈發高漲,秣城東市登仙台上獻計獻策的人不計其數。偶有一些被舉薦到姬亮跟前的,也都被他打發敷衍了去。



    這一日伯薑在坐,夫妻二人閑話之時,伯薑問他:“君侯既有伐楚之心,此時何不順應民意?”



    姬亮哂笑道:“夫人新來國中,不知我國風俗。兵乃凶事,不可擅動。你我聽到見到的,幾個是那些兵卒?”



    伯薑心思通透,當即明白過來,說道:“那些鑽營投機之輩,自不必理會,可也不用因厭惡他們,耽誤大計。”



    姬亮又道:“上郡一役,慘勝如敗。楚國雖大不如前,到底十數年積累還在,勝負難料。可若緩一緩,倒讓它緩過氣來,更成威脅。”



    伯薑垂眸沉吟:“君侯的意思是……聯合晉國?”



    姬亮點頭。



    伯薑起身,行至姬亮懸在殿中的山川地輿圖前,說道:“吳晉雖有姻親之好,但我與兄長……”



    姬亮知她難處,跟過去握了她的手說道:“斷不會叫夫人為難。”



    伯薑笑道:“那你是已有萬全之策了?”



    姬亮道:“國中百姓世居東南之隅,此次東出,隻為雪恥。若得晉王相助,所得楚國城池,大半可拱手讓他,助他成王霸之業。”



    “楚國自恃國力,盤踞南方,今日伐吳,明日攻巴。若其勢大,也是晉國心腹之患。而晉雍相鄰,晉國多年為雍國牽製,如楚地三有其二,則無懼於雍。”



    “雍國奉天子而令天下,多年來未有一國獨大,也是嬴玉從中製衡之故。”姬亮伸手撫過地輿圖上的萬裏河山,長長一歎,說道:“楚國一滅,中原之勢就會失衡,嬴玉斷不會坐視。吳晉伐楚,他必會相助楚國。”



    伯薑也道:“巴國地遠,向來唯雍國是從。若是雍國襄助於楚,巴侯必隨之發兵。”她伸指在圖上斜斜一劃,又說:“以崤山湄水為界,四國對峙——這一仗打完,不知剩下幾個?”她轉頭對姬亮笑道:“君侯當真隻為雪恥?可有想過——王天下?”



    王天下。



    這話秦渭陽同他說過,郭益謙也同他說過,如今伯薑又來問他。若是先前,姬亮定然豪情萬丈,然而這些年過去,也經曆了不少的不如人意、無可奈何,愈發將心情磨得沉靜內斂了。因此伯薑雖問起,姬亮並不答,隻將早年懸在他榻上的那方周天子的詔令取下來端詳一陣,才緩聲說道:“天命在我,順勢而為;天不顧我,謀之何益?”



    他將那詔令一角伸到燭火處引燃,絲質的詔令早已發黃變脆,燭火一去,“騰”地燃燒起來。姬亮手一鬆,那團火焰落到地上,在姬亮腳邊灼灼燃燒著。姬亮垂眼一瞥,將寬大的袍袖一拂,帶著殘餘星火的灰燼便飄了起來。在多年以後的史書記述中,這一點星火,成了收複湄陰的預示。



    欲複湄陰,當先收河下。姬亮發兵突然,河下楚國守軍倉促迎敵,是以吳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拿回了河下。



    楚王羋子瑜聞訊大怒,一麵立刻遣大將軍祁陽率軍前往湄陰迎敵,一麵上書天子以吳侯姬亮不宣而戰為由,請天下諸侯共討之。



    而此時,在猶布置著楚國裝飾的河下郡守衙署裏,拜為上將軍統領此戰軍事的秦渭陽正撰寫著匯報給姬亮的前線戰報。既收複了河下,接下來就是湄陰。楚國吃過一次虧,必會在湄陰加重布防,甚至反攻河下。秦渭陽遂上表姬亮,請調宣城、江都二郡兵馬增援前線,同時再令上郡、祁城一線一並布防。



    將戰報交予親兵送往秣城,又問過斥候得知楚軍暫無動靜之後略鬆了一口氣,便往營中與郭益謙、杜鍔、衛熙等人碰頭。



    此前議及今役,姬亮諒秦渭陽體弱,本不欲讓他領兵,是他與費文通力爭,姬亮方授予上將軍一職。臨行前姬亮又多番叮囑,上將軍隻可坐鎮中軍,不必親往陣前。順勢又擢杜鍔為驍騎將軍,與車騎將軍郭益謙、牙門將軍衛熙同往河下。彼時秦渭陽心中暗笑,若知杜鍔來,自己就不請戰了——杜鍔顧念著與他的情分,總是會替他多留意郭益謙幾分。



    如今屯兵河下已有月餘,到今日為止,雙方在湄陰河下之間已戰了二十餘場。人馬疲憊,苦不堪言。湄陰是座山城,四麵丘陵環繞,易守難攻。當日若不是吳軍庸弱不堪一擊,湄陰斷不會落入楚王手中。



    秦渭陽飛馳而至,正值日暮,天邊暗雲低垂,餘暉從雲層的縫隙裏灑下,遠遠將踱步出帳的郭益謙勾勒出一個金光燦爛的側影。



    秦渭陽與他們一見麵,郭益謙便問他:“上將軍可向君侯請兵增援?”



    秦渭陽點頭,又說:“隻是一去一來,再快怕也是半月已過。”



    “哪裏還撐得了那麽久?”郭益謙歎道:“祁陽已經來了,隨時可能反攻——這十幾日斥候探報,上將軍是知道的。楚軍憑借地勢,大軍屯紮在湄陰城外,祁陽一向謹慎,崗哨遍布,且在夜裏以火旗為號——我們不敢與之正麵相抗,隻能出奇製勝。”



    杜鍔問:“如何出奇?”



    郭益謙道:“他以火旗為號,我們可以先派一小隊人馬趁夜摸進,自帶火旗,以假亂真。然後大軍隨號令而動。”



    秦渭陽當即會意,說道:“我軍的號令,要與他們的相反。同一套號令,他們停,我軍便動,這樣即使我們不在城中,祁陽也替我們指揮了大軍。”



    衛熙與杜鍔俱是一笑,異口同聲讚了一句妙計。



    當下幾人分頭而動,去俘虜口中套出祁陽火旗號令,又教吳軍習之,一番準備下來,又過了五日。



    第六日晌午,郭益謙便告知秦渭陽一切準備就緒,請上將軍下令突襲。



    秦渭陽也隻衝他笑,又問他:“車騎將軍覺得,此戰勝算幾何?”



    郭益謙默然半晌,方說:“此計雖奇,卻也險。成,則湄陰失而複得;敗,則戰事立起……”



    “而我軍援兵未至,論陣前短兵相接,你我也不是祁陽的對手。”



    郭益謙默認。



    秦渭陽也不再言他,隻道:“我有一計,或可襄助車騎。”



    郭益謙眸中一亮:“上將軍請說。”



    秦渭陽問他:“楚國占據湄陰多久了?”



    “三年有餘。”



    “期間吳國舊民如何?”



    “楚**中所用,皆是就地從吳國舊民中取。”



    秦渭陽步步逼近:“比之吳國治下,又如何?”



    郭益謙似有所悟,應道:“上將軍此意是利用吳人思歸心切,切斷楚軍補給,跟我軍裏應外合?”



    秦渭陽大笑:“正是。”



    “此時收攏民心,怕來不及。”郭益謙說到此忽目不轉睛地看著秦渭陽:“你既這樣說,那必然是可行的。是不是你早就派人潛入湄陰以為響應?”



    秦渭陽到:“我知道君侯遲早要收複湄陰,故而三年中一直暗暗遣人裝作商旅駐在湄陰。如今也能聚成一支百人隊伍。到時我軍持火旗攻入湄陰,我那百夫長於城內振臂高呼,他手下的人四下奔走,不時滿城皆應。人心一散,裏外夾攻,楚軍必敗。”



    郭益謙又問:“何以為號?”



    “還是火旗。待衛熙杜鍔前軍初戰告捷,我與你發大軍攻城之時,局勢已然明朗,這時火旗號令,一概改為吳**令。城內眾人見了,必會響應。”秦渭陽誌得意滿:“我要叫祁陽自己造的火旗,燒了他自己的戰甲!”



    郭益謙垂眸聽著,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好計策,楚軍定然猜不到你的部署。我原先還擔心我師弟也在軍中,他熟悉我的打法,我也熟悉他,難免再膠著下去。”



    秦渭陽欣然說道:“既然你也覺得好,便叫杜鍔、衛熙他們依此行事。”郭益謙領命正要去,秦渭陽又叫住他:“軍中辛苦,你也要多保重自身。”郭益謙一時不知秦渭陽為何突然說這麽一句,隻怔怔一點頭便去了。



    秦渭陽望著郭益謙漸遠的背影,輕輕一歎。因為新政、因為南宮家,秦渭陽與費文通憑借敏感的宮闈直覺與豐富的朝堂經驗認定郭益謙利用與姬亮的羈絆開始再吳國朝中專橫跋扈起來。由於陸棠的前車之鑒,使得他們師徒倆不得不謹慎應對。可到了河下,秦渭陽又漸漸覺得,郭益謙還是郭益謙,心無雜念。自己無端猜忌提防,真非君子所為,愧對聖人之教。



    就像秦渭陽想偏了郭益謙一般,郭益謙也誤估了他的師弟——鍾翦。



    作為楚軍軍師,鍾翦自然在前線,但他並未將全部精力投到郭益謙身上。



    此時的鍾翦正站在祁陽的中軍大帳之外,他駐足望著那大帳,忽地疾步走近,揚手將帳簾一掀,挑眉一笑:“大將軍。”



    祁陽中坐帳中,纓盔旁置,隻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沙盤,神色凝重,對鍾翦這一聲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