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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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渭陽本同他玩笑,看杜鍔一臉認真,不禁笑出聲來。他這一笑,讓故意迎合他的杜鍔也輕鬆不少。
雍王的行事風格便如鹹安城一般規整有度,三日一過便立即召見吳國來使。
秦渭陽持節上殿,不卑不亢地陳述來意。
雍王如同雕像一般沉靜地端坐在深邃的大殿中,臣僚們分坐在兩邊下首,皆低眉垂目,屏氣凝神。於是這個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天下大勢的雍國朝堂,此刻也隻回蕩著秦渭陽朗朗如珠玉的聲音。
在秦渭陽結束了他的陳述後,雍王並未立即答複,而是帶著笑意按部就班蜻蜓點水地經過幾番問答往來後,揮揮手吩咐左右進入下一個流程:“賜宴。”
良好的教養與多年的曆練讓秦渭陽在這種場合應對自如。雍王嬴玉是個寡言的人,即使熱鬧的宮宴已酒過三巡,他也依舊嚴整端肅地坐在上首,沒有一絲放鬆隨意,話點到為止,酒沾唇而罷,儼然是從聖人製定的禮儀規矩中走出來的諸侯活模板。
秦渭陽忍不住悄悄抬眸打量這位年近不惑,華貴雍容的“模板”,卻實在無法從他的言談舉止中窺探出任何信息。失望之餘不免歎服,較之自家那位君侯,嬴玉可謂深不可測。
仿佛感受到了來自下方的目光,嬴玉微微側頭,拿眼神詢問秦渭陽。秦渭陽起身執盞而敬,嬴玉抬手止住,說道:“吳使一路辛苦,還是免了吧。”說完起身離席,公宴便到此為止。
秦渭陽出宮路上被一個內侍攔住,說雍王於偏殿召見。他心中思忖,當是嬴玉答應了結盟之事,故而有此一召,不由得喜上心頭,疾步隨內侍往偏殿去了。
偏殿中嬴玉已換了便服,較之前多了幾分平易近人。他見了秦渭陽,喚道:“秦君。”
“雍王。”
嬴玉溫和一笑,開門見山地說道:“如此相見,秦君想必已知寡人之意。”
秦渭陽也是一笑,道:“雍王英睿,必不會眼看著強鄰環伺,兵戈起於枕畔。”
雍王點頭:“寡人會與姬亮結盟,甚至寡人還可以奏請天子複他王爵。但是,寡人要姬亮在滅楚之後,答應一半楚地歸入雍國,另一半——包括楚南三郡,奉予天子作王畿,如何?”
雖已做好了與雍國分楚的準備,但雍王此時提出的將包含楚南三郡的另一半楚地奉予天子作王畿的條件,讓秦渭陽犯難。
楚南三郡,是他替姬亮籌算的囊中之物,為的正是天下有變不受製於人。而雍王將它變成“王畿”,以天子的名義徹底斷絕了諸國覬覦的念頭,又在實際上將楚南三郡牢牢地握在手中。
雍國若是得到楚南三郡……秦渭陽想,怕從此以後,吳國將處處為他所製,豈能甘心?
秦渭陽道:“若答應了大王,那麽吳國此役所得,不過是拿回本來就屬於吳國的湄東五城。”
嬴玉靜靜聽著,眼底不起一絲波瀾。
秦渭陽繼續說下去:“楚欲攻吳,大王見了我必以為吳國有求於雍,故而自矜姿態——大國往來皆是利來利往,無可厚非。然而……大王許是遠居崤山之西已久,不知中原之變。”
嬴玉對秦渭陽話中隱含的譏刺置若罔聞。
秦渭陽隻得說道:“吳國與晉國是姻親,可吳侯卻舍近求遠,大王可知道其中的道理?”
嬴玉終於開口,聲音溫和:“遠交近攻——老話了。”
“大國結盟,或利為一體,或仇有一致。敢問大王,仇之何在,利之何在?”
秦渭陽問得鋒銳,嬴玉終年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驚奇,他答道:“利在楚,仇亦在楚。”
“一旦楚亡,大王盡得其利,吳國不占秋毫,大王為何會認為這樣的結盟會達成?即便達成,又憑何久長?”
“寡人並未說過,一定要與吳國結盟。”
秦渭陽孤注一擲:“眼下無論吳國還是雍國,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大王英武,不會不知。”
“寡人還真不知,請教秦君。”
秦渭陽遂將楚晉聯合死守崤山,隔斷中原,進而合圍吳雍的局麵向嬴玉一一道來。
嬴玉聽得認真,沉吟道:“如此,寡人無論如何都要與吳國結盟了?”
秦渭陽正要答,嬴玉又說道:“倘若晉國不與楚國聯手,寡人豈不是成全了吳國成為雍國又一個比楚國更強的鄰國?”嬴玉懇切地娓娓道來:“秦君所言,俱是建立在晉楚之盟已成之上——而他們成不成尚不可知,寡人不必在此時輕舉妄動。”
“等到楚晉勢成,吳雍岌岌可危自顧不暇,消息難通,再談結盟為時已晚!”
“不晚!”嬴玉利落地揮袖打斷秦渭陽,欲言又止。
秦渭陽腦中念頭一閃,豁然開朗,笑道:“果然不晚!”
嬴玉這才露出笑容,道:“既然吳使寸步不讓,寡人就不能同吳國結盟。”
秦渭陽聞言,不惱反笑:“大王無意結盟,我也隻好回去了。”
雖然話不曾挑明,然而嬴玉與秦渭陽的相視一笑,彼此心中俱是一片清明。
“雍王真當世英雄也!”即使一個月後回到了秣城,回到了家中,秦渭陽對嬴玉也一刻不忘,每每提起,讚不絕口。杜鍔聽他說了一路,半是厭煩半是拈酸地譏諷道:“那上卿是覺得姬亮好還是嬴玉好?”
秦渭陽沒聽出杜鍔語意不善,如實答道:“嬴玉的氣度,非數十年居上位者不能得。君侯……還是年輕了些。”
杜鍔冷哼一聲,道:“那你怎麽不留在雍國?”
“驍騎竟以為我有這個念頭?”秦渭陽肅容正色說道:“那你我算是白認識了這幾年!”
杜鍔氣湧上來,回道:“我從不敢厚顏以為我認識過上卿!”
費文通進來時正撞著他的愛徒跟杜鍔口角爭辯,遂拿出師長的威儀喝止。得知原委後,又訓了小題大做的兩人一番,才又問道:“渭陽,你今日朝中對君侯說的那些話,我聽了總不放心。嬴玉是什麽人?他的心思豈是你這麽輕易猜到的?”費文通重重歎息,看向秦渭陽的神色頗有些責備:“你這次太冒險了。我怕君侯怪罪你沒在他麵前說——萬一嬴玉沒有你所謂的見機行事,你怎麽辦?彼時吳國危在旦夕,豈非都是你的過錯?”
“老師。”秦渭陽收起方才聆聽訓示的恭肅神色,漸漸在臉上浮出一抹決絕之色。他說:“楚南三郡,絕對不能落到嬴玉手上。”
“楚南三郡,你想要,嬴玉也想要,難道楚王就不想要?他必然重兵布防!我們能否打下來且不論,隻說這取楚南三郡的念頭一起,嬴玉還會相助?楚晉聯軍,吳國如何抵抗?”
“嬴玉的確想要楚南三郡,但他難免不在楚軍專心攻吳時從背後發兵?他不出手,楚南三郡不是他的;他出了手,楚南三郡雖未必是他的,而楚國西邊幾座城池他難道拿不到?既有利可圖,為何不圖?”
秦渭陽一番話讓費文通靜下來理清這中間的利害,一向不怎麽多參政事的杜鍔破例開口說道:“所以……吳國與雍國根本算不上結盟?”
秦渭陽一哂:“各為其利罷了。”
費文通聽得這話,立刻板起了臉:“那你在朝堂上信誓旦旦……”
秦渭陽寬慰他道:“朝堂上說便說了,我恨不得讓全天下知道我們‘暗中’同雍國結盟呢!”
費文通立即會意:“故布疑陣,惑其軍心。”他朝秦渭陽一笑:“做得好!方才是我錯怪你了。”
杜鍔不懂他們師徒的啞謎,隻憑著武將的經驗推測道:“本來沒有結盟,故意教人誤會……那在楚國眼裏,吳國有了個極強大的助力——由於又有‘暗中’的錯覺,更會讓楚王深信不疑。吳國的這個盟友,在楚國的後方,隨時可能發難。為保萬全,楚國攻打吳國時,一定會加重在西麵的防禦。這樣一來分其伐吳之兵,解我前線之危。若依上卿前計,兵發楚南直取三郡,既是出奇,又是趁虛,勝算頗大。”杜鍔在腦海裏將地形粗粗一勾畫,不由得擊掌讚歎:“楚南三郡歸吳,天下局勢皆活!”
“誠如驍騎將軍所言,此時雍王再想圖謀楚南三郡,也是鞭長莫及。”費文通說罷又冒出另一重顧慮:“晉國那邊,薑棣表麵上已經與吳國結盟,然而按上大夫的見聞,其中未必沒有別的想法。因此我們也不敢將北麵的防禦真心交給他——實際上吳國的處境與楚國毫無二致。”
“不然。”杜鍔此時已完全明白秦渭陽的謀劃:“楚為雍所製,吳為晉所製,晉國,則為雍國所製——就算雍王沒有這個念頭,可吳雍‘暗中’結盟的消息傳到薑棣耳中,他為人多疑性情陰鬱,肯定會顧忌自己的後背。唯一可以作壁上觀的,隻有雍國。”
秦渭陽望向他,道:“布局天下,遊刃有餘,我說嬴玉是不世英雄,你還不服麽?”
因費文通在,杜鍔許多話便說不出來了。從雍國回來,一路上他攢了好多話,卻都在應對秦渭陽的忽冷忽熱、時遠時近裏消磨了。秦渭陽看似真情流露的幾句溫言軟語,和所謂的信任倚靠,終究不過“籠絡”二字。杜鍔知道,秦渭陽的眼睛看得高看得遠,從前是姬亮,現在是嬴玉,將來會有誰?杜鍔心灰意冷,實在沒有心力再去期望些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