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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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久以來支撐著他的驕傲在這一刻被擊潰,更糟的是他發現根本不敢去看秦渭陽。一旦對上他的眼睛,過往種種一廂情願都曆曆到眼前來。杜鍔渾身都戰栗了起來,臉上燒得滾燙,好像被人連抽了幾十個耳光似的。身下的繡褥仿若針氈,讓他坐立不安;來過無數次熟悉得同自家一般的丞相宅邸,頭一回叫杜鍔深覺無立錐之地。他站起身,匆匆辭別費文通,逃也似地奪門而出。



    “杜驍騎!”費文通看他神色不對,追出門叫住他。



    杜鍔艱難地轉過身,低頭應道:“丞相有何吩咐?”



    “驍騎可是身體有恙?不妨暫留家中,我遣人去請大夫。”



    “不勞丞相費心……我隻是……”



    費文通在他肩上輕輕一拍,回首望了一眼堂屋,秦渭陽的影子被燭火投射在窗戶上,挺拔纖瘦。費文通問:“是因為他?”



    杜鍔聞言如遭雷擊。猛然抬頭,正撞上費文通帶著詢問的目光望著他,隱約還含有一絲期盼。杜鍔知道那一絲期盼是什麽,卻還是定了定神,重重點頭認下。



    費文通驚得腳下一個踉蹌,杜鍔眼疾手快扶他站穩。費文通抓著杜鍔的手,閉目仰天長歎,一時說不出話來,拉著杜鍔就拐進了一出偏院。



    “你對他……”費文通情緒激動,顫聲問了好幾個“你對他”也問不出口。杜鍔卻還坦然,直言道:“敬之,重之,愛之。”



    “為什麽?為什麽你也……”



    “丞相!”杜鍔頹然道:“可是……以後不會了。”



    費文通不解:“這又是為什麽?”



    “上卿的眼睛看得太高,看得太遠……”



    費文通略一回憶方才兩人吵架的情形,試探著問道:“因為雍王?”見杜鍔不應,深吸一口氣狠狠心問道:“還是因為君侯?”



    “丞相心如明鏡,這種背德違禮的事情,何必再問。”



    費文通駁不了這句“背德違禮”,卻不能不為他的愛徒一辯:“你不懂他的心。我與渭陽名為師徒,情同父子,他從本家出來,這幾年一直在我身邊,說相依為命也不為過。他心裏壓了太多事,幾乎讓他不堪重負。我身為長輩,有些話他不好對我講,我也不好過問。這些年他出使四方,勞碌奔波,從無怨言——難道是你所謂的看得高看得遠?難道僅僅為了那個‘當世英雄’?他沒說錯,你就是白認得了他!他的誌向、他的功名你看不到,將他的一切努力歸究為他心裏有誰沒有誰。你看錯了他,灰心喪氣,還要怪他?”



    看著麵前的青年臉上失落的神情,看著窗欞上映著的自己弟子倔強端坐不肯朝他們一顧的身影,費文通忽然覺得,二十年光陰如風回溯,陸棠與姬無忌又到眼前來。



    他站在二十年光陰的盡頭對杜鍔說:“不論你對渭陽有情無情,他都當你是知己。愛恨聚散,終有盡時,知己光風霽月,足照此生。”



    “知己?”杜鍔原本灰盡的心被這話激得又爆出了丁點火花來。他抬頭看著秦渭陽的身影,用年輕人特有的叛逆與不甘回應費文通:“世人求其所愛不得,隻好用一個‘知己’來安慰自己。可我偏不。我對他的情意,他若不能等而報之,我也不會跟他做什麽知己。”



    誠如秦渭陽所料的那樣,吳軍對楚南三郡的率先發難讓楚國始料未及。此次出征,姬亮將秦渭陽留下在後方江都郡調度糧草,以車騎將軍郭益謙、驍騎將軍杜鍔、牙門將軍衛熙各領人馬分別從湄陰、河下兩處陸路和沿湄水逆流而上的水路攻取楚南三郡。



    然而楚軍反應極快,趁吳國逆流而上尚未攻下一城之時迅速回防,楚王亦調周圍城池兵馬增援,一時兩軍交兵,各有勝負,中間又曆大小戰十餘次,遂在湄水一線僵持不下。



    轉眼又是一月過去,時節已由秋轉冬,楚南三郡被楚軍防守得滴水不漏,郭益謙、杜鍔、衛熙的三部人馬久攻不下,人馬困頓,漸漸地軍中人心也浮躁不安起來。



    吳國大軍在外,糧草消耗甚大。費文通看著秦渭陽不斷遞上來的戰事奏報,不免憂心,尤其是姬亮已經數次否決了他提出讓大軍盡快班師還秣的建議。不過,姬亮也並非完全沒有考慮過費文通的建議,隻是若就此撤兵,必將士氣大損,以後再想與楚國一戰,怕是無力。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姬亮自己卻早已喬裝成郭益謙的親衛,隨同出征。他跟著郭益謙,眼見著三處發兵都無法攻克楚南三郡,遂下令三部人馬合而為一屯駐與楚南三郡中欒郡接壤的吳國下淵城,準備休整兵馬之後全力拿下欒郡。



    這一日,費文通的上表又呈到前線軍中,姬亮看罷,一個人在中軍大帳坐了半日,年郭益謙都沒能從他口中問出一句話。黃昏時分,姬亮終於開口,卻是要見杜鍔。



    “在鹹安,上卿到底是怎麽跟雍王談判的?”姬亮問杜鍔:“嬴玉……真的會‘見機’出兵?”



    “是的。”杜鍔回答道。



    姬亮抽出費文通送來的一卷竹簡遞給杜鍔,示意他看。杜鍔接過來快速瀏覽,隻聽姬亮又說道:“秣城那邊都在請求孤退兵。孤本來可以不理會,可是大臣們都在紛紛議論上卿上一次的雍國之行……”他沒有說下去,隻看向杜鍔。



    “不能退!”杜鍔看姬亮似有動搖的意思又強調一遍:“君侯,不能退兵!一旦退兵,就是前功盡棄,之前所有的犧牲與消耗全都白費了呀!”



    “難道就這樣無休止地耗下去?”姬亮的猶豫由於杜鍔的反對竟然莫名其妙又向退兵偏移的一分:“三年新政,吳國才剛剛緩過氣,本來就經不起長久相持。又是頭一次反守為攻,鋒芒初露如果不能一鼓作氣打一個大勝仗,之後再想取勝,這士氣就先天不足了。”



    “可是——”杜鍔正要爭辯,郭益謙按住杜鍔手,截斷話頭說道:“君侯,驍騎將軍說的有道理,不管雍國是否出兵,我們也必須堅持下去——糧草消耗再其次,更重要的是士氣與軍心。君侯憑借向楚國fù chóu而凝聚的士氣倘若沒有得到一個結果……”



    姬亮道:“孤收聚三部人馬,全力進攻欒郡,目的就是拿下一城,至少也算對吳國上下有個交代。隻是欒郡臨水而建,城外又多山地,易守難攻。我們若從下淵出兵,也隻有靠強攻,以兵力取勝——而且還得在其餘二郡增援趕來之前。打下欒城,也不是那麽容易,況且我們已經在這湄水上耗了三個月,一旦敗了,那吳國的士氣就徹底垮了。”



    郭益謙道:“君侯是擔心後方不穩?”



    姬亮又問郭益謙:“阿兄可有計策一舉拿下欒郡?”



    郭益謙一笑,說道:“驍騎將軍已經有了妙計了,君侯何必來問我?”姬亮方才說話時,郭益謙瞧著杜鍔盯著帳內屏風上掛著的山川地輿圖若有所思,便知他已想到了攻取欒郡的法子了。



    姬亮問:“驍騎將軍有什麽想法?”



    杜鍔挑眉,抬手指著山川地輿圖上一片山地,說道:“正麵交鋒難以取勝,不妨奇襲,省時省力。”



    姬亮隨著杜鍔所指看過去,片刻似有所悟。杜鍔正要接著講下去,郭益謙卻道:“衛熙心思縝密,不如把他也召來聽聽杜驍騎的計策。”



    姬亮點頭,正要喚親衛過來,郭益謙搶先對杜鍔說道:“勞煩驍騎將軍去找找牙門將軍了。大約他現在正在巡視城防布署。”姬亮見郭益謙是有意支開杜鍔,料想他是有話對自己講,便也應道:“還請驍騎將軍跑這一趟了。”



    杜鍔一走姬亮便問郭益謙:“阿兄有話跟我講?”



    郭益謙道:“我想問君侯,為何會在此時出兵攻取楚南三郡?”



    姬亮道:“阿兄不是知道嗎?河下、湄陰二城既已收複,也是時候收回先王時割出去的湄東五城了。先攻取楚南三郡,可與湄陰、河下對湄東五城形成合圍之勢……”



    郭益謙打斷他:“我知道楚南三郡的重要,我是想問,君侯為什麽會同意在此時出兵?”不等姬亮回答,他自己就接著說了下去:“因為上卿向你建議,因為上卿在朝堂上信誓旦旦向你許諾雍王會見機發兵,在後方牽製楚國,我吳國前線壓力減少,楚南三郡後援無力必將為吳國所破——所以君侯才同意發兵,是不是?”



    姬亮點頭應了聲“是”,卻十分不解,問道:“這些……朝堂上議事的時候,阿兄不也在場嗎?”



    郭益謙不回答姬亮,隻不依不饒地追問:“可上卿憑什麽那麽信任雍王?”



    姬亮分辯道:“上卿不是說過了嗎?晉國楚國一旦結盟,雍國除了與吳國聯合,別無選擇。”



    “可是上卿謀劃的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晉國楚國結盟的基礎上。可君侯是否想過,晉國與楚國真的結盟了嗎?”



    姬亮有一絲遲疑,仍道:“上卿出使雍國,雍王會暗中相助吳國的消息想必早已經傳到了鄴都與楚國的郢都——他們也是別無選擇。”



    “楚國或許沒有,那晉國呢?比起雍國,晉國才是與吳國聯姻的盟友啊!即便晉王知道雍王會發兵,但針對的隻是楚國並非晉國,晉國又何必自生事端?何況,君侯難道忘了此前我出使晉國見到鍾翦的事?他特地與我相見,就是故布疑陣讓我們覺得楚晉之盟已成,故而轉頭與雍國結盟。這樣,對鍾翦的楚國來說,晉國自然除了與楚國結盟之外無路可走。而上卿,卻在這事上犯了糊塗——從頭到尾,都隻是推測的事情,他當成既定的事實來應對,豈能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