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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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見郭益謙分兵,已知他接下來的路數,又看郭益謙自領著一隊人馬照著看似薄弱的地方突圍而去,不由得一股笑意凝在唇角。
雍王嬴玉目不轉睛地盯著,生怕錯過這讓他分外期待的一幕——
他的幾千鐵騎在肆揚的塵土間往來穿梭,看似雜亂而實則有序地築起一座圍城,將吳國大軍盡數困在“城”中。
郭益謙的突圍之策亦在雍王的算計之中,吳軍一分兵,雍國的這座人牆亦同時拆分。郭益謙在陣中也看得真切,隻見一路人馬一鼓作氣突圍而去,雍國的人牆竟然鬆垮垮讓開,似有意放出去一般。郭益謙心中狐疑,料到必然有變,隻可惜他此時發令已然遲了。
眼下陣中如同圍棋盤上黑白廝殺一般,吳軍突圍出去,雍國又圍了上來。天地蕭瑟,寒風凜冽中,將近一萬人馬遭遇在這曠野莽原上,雍王遠處看著,長歎一聲道:“真個世事如棋。”
忽見陣中大亂,雍王的各個包圍之策竟讓郭益謙強行突圍而去。郭益謙號令吳軍突圍,卻並不後撤,隻首尾相連又成一個圓環,倒又將雍國的大軍裏外隔出兩層來。雍王下令裏外夾擊,豈料吳軍隻朝外打去,不顧背後的雍國大軍。雍王看著,一時又說道:“郭益謙這是隻想著衝出圍去,並不在意死活了。”他沉吟一陣,又改了念頭:“他是想盡早衝出去,也好少折損些兵士。”遂又下令道:“務必不要讓郭益謙跑了!”
雙方戰了有一個多時辰,天色也逐漸黯淡下來,吳雍兩軍都有些疲倦,陣型也漸漸鬆散。郭益謙見機,突令吳軍都集結到他身邊來,向著一處猛衝出去!雍王一時不防,再要下令已來不及,恨恨將手裏的馬鞭子一折:“倒是寡人小看了他!”展眼又看陣中,見吳軍不過剩些殘兵狼狽而還,想自己這一擊倒也重創了他,心緒稍平。
郭益謙一麵領著吳軍飛奔回城,一麵心中暗自思量:這一役,隻怕吳軍折損慘重,自己無法向姬亮交代不說,怕日後再要領兵,定會為費文通、秦渭陽等人所阻……於是又惱恨自己此次行事輕率,平白放過了進取的大好時機。
郭益謙回了城,想著雍王必然還有一擊,立刻報信給杜鍔與衛熙往越亭來。又另外修書一封,向姬亮呈報戰況。
杜鍔在山陽,距離越亭不過一日路程,自然早知道越亭戰敗,他又忙不迭修書告知秦渭陽,自己拔營趕赴越亭。
郭益謙見了杜鍔,不提之前一戰,隻與他商量布防與進攻的戰術。說了半日,衛熙也來了。
郭益謙與他兩人商量:“雍國士氣正盛,若我們主動進攻,反而吃虧,眼下隻得守城為是。”
衛熙知道郭益謙一向鋒銳,可此時竟說出這話,雖是不見灰心喪氣,可是往日裏爭強好勝的心是大大減了。衛熙心想這一敗對郭益謙打擊不小,而自己不過一個副將,何必出這個頭,當下隻管點頭附和。郭益謙看杜鍔也無異議,又吩咐了一回守城布防之事,就讓他們各自去了。
他自從一敗之後,時常心神不寧,一時提防嬴玉來攻,一時又怕姬亮責罵……縱然姬亮體諒他,可若是費文通、秦渭陽時時刻刻在他耳畔進言,姬亮難道不會動搖?他為人孤僻,隻有姬亮能與他說得上幾句知心話,可現下隻他一個孤零零地在前線,憂讒畏譏之下,竟一病不起。
他這一病就是半月有餘,其間倒不見雍王來攻,而姬亮的詔書卻到了。郭益謙病得沉重,勉力起來接了詔書,姬亮果然叫他休兵,自己另遣秦渭陽出使雍國求和。郭益謙看罷詔書,仿佛經曆了一場大劫般,冷汗涔涔而下,濕透幾重襦衣。
求和!這意味著姬亮又如六年前一般屈辱,這些年的心血與壯誌,盡都被他這一次的戰敗打回了原點!吳國、晉國既為一體,雍國來攻是意料之中,倘若他沉得住氣,讓這一戰打得穩些,不妄想著生擒雍王,至少吳國與雍國能平分天下——郭益謙此時清醒了下來:雍王出兵並非隻為了吳國與晉國實際上在姬亮掌握之中,而是為了試探接下來的吳國動向,是與他嬴玉爭奪這個天下,還是與他分這個天下!吳雍兩國實力相當,戰事一起,沒有幾年甚至十幾年收不了場,不過是各自耗損國力罷了。雍王既然旨在試探,吳國一旦還擊,略分勝負之後必會休戰。隻可惜如今吳國主動求和,聲勢上就低了一頭。雍王固然是一世雄主,可論起年歲,終究比姬亮大了一輪。人壽有限,等他死了,這天下終究為姬亮所得!
——是的,正是這樣!郭益謙恍然:是自己怕等不到那一天,等不到姬亮風光無限地重新登上問鼎台,等不到他受天子加九錫,等不到他王天下!
自從楚國滅國後,自己就日催夜趕地要姬亮進取。與晉國一戰之後,幸而有伯薑兜底接盤,這一招棋才勉強穩了下來。可秦渭陽覺察了他的瘋狂,試圖勸阻姬亮,但自己又怎麽會從心裏去承認這過於草率和自私的決定呢?好在提出反對意見的是秦渭陽,於是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將一切歸為秦渭陽在嫉妒姬亮對他的感情與信任。
可自己是真的怕呀!
郭益謙從懷中摸出那塊血紅的玉璜,這是他的命,他師門的宿命,應在了他老師、他師弟鍾翦身上的宿命!這宿命也會應在他身上,或許是明年,又或許是今年;或許是明天,又或許是今天;或許是將來,又或許就在眼前!
中道分離,生死相隔……郭益謙闔上眼,不敢再想。
他今在病中,思慮勞神,此刻已精神不振,偏又強撐著不肯睡,到幾案前翻出筆墨來想給姬亮寫一封上表。奈何他剛剛燒了一場,出了一身虛汗,身上乏力,竟連筆也拿不穩,直伏在案上喘氣。郭益謙自覺深愧姬亮的信任,辜負了姬亮的真情,又想此刻朝堂上不知起了多少非議與嘲諷,一時又惱又羞,又愧又氣,眼淚滾珠一樣落了下來。
外間的親衛聽見裏麵動靜,連忙趕進來應承。郭益謙素來在人前要強,如何肯被人看見這狼狽樣子?一手支著額頭,借寬大的袍袖掩去滿是淚痕的臉,一手朝門外一揮,要打發他們出去。親衛們魚貫而出,郭益謙餘光瞥見一人站著不動,匆匆拭了淚,皺眉道:“怎麽還不出去?”
豈料那人抬起眼來,盯著郭益謙便是一笑:“阿兄一見我,就要攆我走?”
“你……”郭益謙定睛瞧去,幾乎不敢相信,再三看清了眼前人後,話未出口,眼淚便又決堤而出。
姬亮上前扶住他,郭益謙就勢埋在姬亮臂彎裏大哭。
姬亮正要寬慰他,忽然郭益謙停止了哭聲,調勻氣息隻用尋常聲氣問道:“君侯怎麽到這裏來?”
“我聽說前線戰況,十分擔心你,所以星夜兼程趕了過來。”姬亮低頭看向郭益謙,關切問道:“阿兄你……你……”姬亮欲問又止,歎了口氣,抓著郭益謙的手用力握了握:“你不要太自責,我不怪你。”
郭益謙聽得他這一句“並不怪你”,心裏又是欣慰又是愧疚,心潮激動,一開口卻隻咳喘起來,半句話也說不出。姬亮扶著郭益謙半躺在榻上,又到了一盞溫熱的蜜湯給他喝下,才道:“你不用急,我知道你是憂心國中情形,我慢慢告訴你。”
郭益謙心懸數日,哪裏還容姬亮慢慢講來,搶先問道:“君侯來越亭,那晉國那邊君夫人一個人在,萬一生變,恐難以周旋,君侯作何打算?”
姬亮道:“晉國的事好說,夫人原有根基,我又留了幾萬兵馬讓白山翟纓領著,縱然晉國國中有變,一時也不會全然沒有應對。”
郭益謙點點頭,深以為然,稍放了心,卻又問道:“夫人的孩子,快要出世了吧?”
提到孩子,姬亮臉上浮起一個即將為人父的欣喜:“還早呢,最快也要到明年春夏之際了。”
郭益謙眉心一蹙,飛快地掩飾過去,再問道:“我此戰失利,折損慘重,縱君侯不怪我,國中諸大臣——譬如丞相或者上卿等,也沒有異議?”
“自然是有的。”姬亮麵露難色:“阿兄這一戰,的確操之過急,原隻要守住越亭,再作周旋的。”他看郭益謙臉色一沉,忙換了口徑:“國中的不平之議,孤還壓得住。”
郭益謙半晌沒言語,姬亮在對麵幹坐著,正尷尬著,郭益謙又開口:“君侯遣了上卿求和,不知情形如何?嬴玉又如何肯答應求和的?”
“我也奇怪嬴玉為何這麽輕易就答應了休戰和談。”姬亮怕郭益謙多想,展眉對他笑道:“但不管怎麽說,眼下和談才是對吳國最好的選擇。”
郭益謙緩過勁來,掙起來抓住話頭便說道:“雍王如果是試探,就最好不過。”
姬亮應道:“上卿也是這麽想的,故而……”見欲擒故縱起效用,郭益謙進一步說道:“上卿去和談,是君侯的意思……還是丞相的意思?”
“上卿原先也出使過雍國,大臣們都認為他去合適。”姬亮又道:“這也是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