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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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秦渭陽一去難回,姬亮給嬴玉的回書中言辭就更堅決。隻是他的一言一行,一喜一怒又怎麽能瞞得住?加之又下旨越亭、山陽、荊門一線加強駐防,略有點見識的都知道吳雍和談隻怕要崩。所以當這些消息一點一點匯集到杜鍔的耳中,無異於山洪傾泄,積雪崩塌。杜鍔幾乎是同時反應了過來:秦渭陽此行不順——連秦渭陽都搞不定的局麵,緊張程度可想而知。而姬亮……杜鍔恨恨地想:秦渭陽尚在雍境,姬亮就迫不及待地作勢發兵,他就不怕……不!他根本是不在意!
杜鍔切齒,一拳重重砸在幾案上,姬亮之前遣人送來的讓荊門加重布防和準備增援的詔令隨之震落在地上。杜鍔抽劍挑起那張輕薄綿軟的帛書,隨手搭進了屋中的火盆裏。火苗“騰”地竄得老高,映著瞳仁仿佛也著了火一般。
越亭的雍王也時刻不忘關注著吳國的一舉一動,秦渭陽對於前線局勢的消息,大部分反而是從這個他國君王身上得到的。
雖然嬴玉與秦渭陽商量好了,和談將會以會盟的形式繼續進行,但嬴玉仍不想這麽快答複姬亮,似乎特別想看姬亮因備戰而焦頭爛額的樣子。秦渭陽對此不置可否,對於嬴玉偶爾心血來潮的召見和言語間鍥而不舍的暗示,他也學會了應對自如。與嬴玉的相處,反而因為這種心照不宣的目的更顯得坦誠而輕鬆。
或許,因為嬴玉為雍國之君,自己是吳國之臣……秦渭陽想道:自己與他是沒有情義可言的,所以才毫無愧疚地安然接受他對自己的諸多關照?自己對姬亮掏心掏肺,那樣的好,於公於私都是應分的。而如果沒有郭益謙作對比,姬亮對他就是最好的了。還有杜鍔……秦渭陽一念至此,將這兩個字放到唇齒間細細品咂,恍然驚覺這個原本該熟稔無比的名字竟然在此刻變得那樣遙遠陌生。
窗外山間沉沉欲墜的夕陽散發著金色的柔和光芒,秦渭陽倚在窗邊,真情實感地覺著這輪夕陽也如此陌生,連帶著近處的樹與遠處的山,甚至這座南晉城,也恍若不識。
一種強烈的孤寂與疲倦席卷而來,秦渭陽心裏空茫茫的無處著落。
“上卿在看什麽?”
秦渭陽聽得背後傳來這麽一聲,仿佛晴空上閃下一道霹靂,愣在當場,瞠目結舌,卻偏偏不敢回頭。
“是你……”秦渭陽的嘴唇發顫,好似渾身氣力被抽走了一般,全靠著胸腔裏一縷呼吸的餘息吐出一句:“你怎麽來了這裏——杜驍騎。”努力壓製著急切起伏的氣息,秦渭陽緩緩轉頭,用他慣常的、愧恨交加的眼神與杜鍔隔著幾步之遙對望著。
你怎麽來了這裏?可還有誰比秦渭陽更清楚麵前這個人為何而來?
兩人靜默了一陣,終於是杜鍔先開口:“上卿這麽久都不責備我擅離職守,看來吳雍兩國是打不起來了。”他說完,等著秦渭陽給一個否定的答複。然而秦渭陽的話打碎了他所有僥幸:“雖然君侯不同意,然我已答允了雍王留下來。”
“你怎麽能答應他?!”杜鍔心中發急,即刻抓了秦渭陽的手,拉扯著就要走:“跟我回去,你不能留在這!”
秦渭陽用力一掙,卻仍被杜鍔拖出去幾步。秦渭陽一麵掰著杜鍔的手指,一麵掙紮說道:“我自己作的主,杜驍騎憑什麽阻攔?”
杜鍔被他問的啞口無言,略一分神,已被秦渭陽掙脫開去。秦渭陽揉著發紅的手腕,沉著臉,目光銳利地盯著杜鍔。
杜鍔沒再去拉他,無可奈何地長長一歎,說道:“你……為什麽?”
“吳國現在沒有實力與雍國交戰。”秦渭陽應道,神色是那樣正常,正常得教杜鍔努力瞧也瞧不出半分異樣,正常得仿佛連秦渭陽自己都信了留在雍國有且隻有這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杜鍔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這層幌子:“上卿如今也開始自欺欺人了?”
秦渭陽別過頭,躲開了杜鍔的炯炯目光:“我不懂杜驍騎的意思。”
“那上卿自己的意思,可是你一本正經說出來的那樣?”
杜鍔見他不答,又是心疼又是氣憤,衝口而出:“姬亮就是吳國,你心裏認定了這個定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對別人,甚至對你自己掩飾著心裏最不敢直視的緣由!”
秦渭陽為他的不請自來,又一反常態地挑穿自己心頭最隱秘的念頭大感不快。此刻又被他步步緊逼這吐露一直以來都難以啟齒的心思,惱羞成怒之下不由得嗬斥杜鍔:“君侯乃吳國之主,這個定論豈是我提的?這是天下人都認可的事情!想是杜驍騎向來乖張慣了,竟不覺得!”
杜鍔冷笑反駁:“姬亮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上卿忘了?我本就沒想在他姬亮的麾下做個忠臣良將!”
“你是為了我。”秦渭陽忽地放軟了口氣,柔聲道:“終究是我欠了你的。”
杜鍔什麽都不怕,就怕秦渭陽服軟。一見這情形,心裏早已不忍,懇切說道:“你同我回去吧,即使吳雍兩國戰事再起,也還有我呢。”
他兩人正在拉扯間,忽聽得一聲沉重又隱含怒氣的冷笑從背後 傳來。二人一驚之下回頭,嬴玉站在距他們兩丈以外的門邊,那高大偉岸的身影卻如沉厚的烏雲一般向室內堂中壓了過來。
杜鍔是第一次見到嬴玉,乍見之下卻無法看清對方的相貌,隻覺得那一片黑,墨一般幽深濃厚,海一樣綿延無際,仿佛這天地間的寬和廣都聚集在了眼前。
嬴玉緩步踏了進來,向杜鍔臉上一掃而過:“吳國的驍騎將軍……是姬亮的意思?”
“是他自己要來的,跟君侯無關。”秦渭陽急忙辯解。
嬴玉的目光在秦渭陽與杜鍔之間來回逡巡,心頭已有幾分明白,卻仍走至近前,問秦渭陽道:“那麽吳國的驍騎將軍為何擅自闖入?”他回頭斜斜睇了一眼杜鍔:“這可不是小事。”
“他是……”秦渭陽聲音低了下去:“為了我。”
嬴玉坐了下來,望著杜鍔道:“你是來帶他回去的?”
杜鍔沒有應答,算是默認。
嬴玉因這事與姬亮無關,麵色稍霽,慢條斯理地說道:“可是留在雍國,是秦上卿自己的意願,杜驍騎何故多此一舉?”
“自願?”杜鍔劍眉一豎,恨聲道:“你不妨問問上卿,若沒有你的設計逼迫,他還願不願意留在雍國。”
嬴玉也不理會他的質問,兀自說道:“杜將軍你私闖寡人行宮……”
“大王!”秦渭陽急切地為杜鍔辯解:“情有可原!”
嬴玉麵上神色不變,讓秦渭陽看不透他的心思,一大腔精彩說辭到了嘴邊全失了滋味,隻懇求地看著嬴玉。
“不可以。”一向重視規矩的嬴玉斷然否決:“情有可原不過是你們的一麵之詞,寡人怎可輕信?”
秦渭陽生怕杜鍔開口火上澆油,搶先道:“君侯早已經回書大王,也並未答應大王提出的和談條件。縱然兩國交戰,大王也應先讓外臣回國,所以,君侯何必畫蛇添足,徒添變數?”
“上卿的意思,寡人的行宮就任由外人來去自如?”
秦渭陽為難,一時也無法可想,隻滿臉懊惱地責備杜鍔。
杜鍔卻不肯低頭,道:“不知雍王要怎麽處置在下?”他用力握緊了劍鞘,一手按住劍柄,往秦渭陽身前挪動,將秦渭陽擋在身後。
嬴玉對杜鍔的小動作視若不見,隻看著秦渭陽道:“你的這些事情總該有個了結。依寡人看,不如趁著人在這裏,一並說清了好。”
秦渭陽聽嬴玉這樣說,知道嬴玉已不將此事作為國事處理,心頭稍微鬆了一口氣。然而嬴玉的意思是要秦渭陽把他與杜鍔之間的私事處理清楚——當著嬴玉的麵。他尷尬地看了嬴玉一眼,眼中有為難的神色,然而對方並不為他的示弱所動,是一定要秦渭陽將在吳國的種種牽連作個了斷。
不了杜鍔開口道:“倘若雍王一定要上卿留下,那鍔從此也將不再是吳國的驍騎將軍。”
這樣的“了斷”是連嬴玉都始料未及的,他饒有興味地等著杜鍔說下去。
“我是吳人,可我與姬亮有仇,我甚至還差點殺了他。”
“那麽你為什麽又放過了姬亮?”
“因為……”杜鍔有些遲疑地看了秦渭陽一眼。然而當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一旁的嬴玉,決定鼓起勇氣堂堂正正地在麵前這個也許與他懷有同樣心思的霸主的注視下,宣布那長久以來的、熾熱而真摯的感情——“因為當時,是上卿衝過來用身體擋住了我的劍鋒。”
“哦?”嬴玉側過頭去向秦渭陽求證:“這就是你身上那道傷口的來曆?”
秦渭陽默認。
杜鍔心中一驚,問嬴玉道:“你怎麽知道?”
“寡人想知道,就能知道。”嬴玉似乎要證實他的正確,接著說了下去:“你從刺客變成驍騎將軍,也是因為上卿。吳國這些年來的進取,你的功勞也不小吧。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上卿——他成了你行為的唯一動力。”嬴玉眼裏有讚許的神色:“這很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