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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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鍔頗為驕傲地一挑眉,居高臨下地看著嬴玉。豈料嬴玉投以一個輕蔑的眼神來回應他的凝視。
嬴玉道:“你以為你這是在向他剖白你的心意,表達你的忠誠?”他搖搖頭,否定著杜鍔六年來堅持的最大正確:“不知不覺中,在別人眼裏,他成為了你的軟肋。如果有人要針對你,他將首當其衝!”
嬴玉的話,讓杜鍔想起了當年姬雋作亂時秦渭陽被他連累的往事,一時無法反駁。
嬴玉便又說道:“然而這一切,又是他——”嬴玉指向秦渭陽:“自願的嗎?”
杜鍔又愣了愣,嬴玉的問話指向他從未思考過的空白。
嬴玉又道:“你一時的心血來潮,就將一個無辜的人推向未知的危險的包圍之中,這對他來說公平嗎?這就是你愛他的方式嗎?”
嬴玉一個“愛”字,切斷了秦渭陽與杜鍔之間的所有退路。
“不!這不是!”杜鍔掙紮著維護他多年的信念:“我是在保護他,我是他的劍鋒,為他掃平潛藏的危機——他比我更受注目。”
“是嗎?”嬴玉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語調裏卻多了一絲笑意:“那姬雋那次又怎麽說?受不受注目,隻是誰遇到危險的可能大不大而已。可一旦這個可能被落實,那就是真刀實劍的危險,決非一種想象。而保護的意義就在於消滅這種可能——隻有足夠強大,才談得上保護。”
嬴玉用一個霸主的優越感談論著隻有前者才擁有的保護的能力,這激起了杜鍔的好勝心。
杜鍔反手抓住秦渭陽,一手持劍橫擋在胸前,以極快的速度帶著秦渭陽跳上幾案,在幾案上一踮腳尖,一個借力躍了出去。留給依舊端坐在席上不動如山的嬴玉一句“雍王以為隻有擁有天下才配談保護嗎?”
嬴玉看著瞬間消失在門口的兩個身影,淡淡地笑了笑,胸有成竹。
杜鍔拉著秦渭陽衝出行宮,腳下生風地朝城門奔去。秦渭陽哪裏跟得上他的速度,氣喘籲籲地勉力跟了幾步,便再也跑不動,一迭聲道:“別跑了,沒人追來!”
杜鍔回頭,見果真沒有追兵,不由得心頭納罕,放緩了腳步。秦渭陽趁機甩開他的手,撫著胸口順氣,也說不出話來。
此時方過晌午,南晉街頭熙熙攘攘十分熱鬧,杜鍔仍未解除戒心,擁著秦渭陽刻意往人多的地方擠去。轉過兩條大街,便行至城中一處市坊門口,杜鍔眼尖,瞧見坊中一處客館,忙拉著秦渭陽過去要了一間客房歇下。
杜鍔掩shàng mén,另開了窗戶朝外頭望了望。南晉城門就在坊外不遠,他轉頭對秦渭陽道:“城門黃昏才關,他既然不追來,你就暫歇一歇,到哺時我們再走。”
秦渭陽道:“我不走。”
杜鍔著急問道:“為什麽?”
“雍王已然沒有同吳國開戰的意思了,我如果走了,豈不是重挑戰端?”
杜鍔見秦渭陽如此堅持,心中一動,問道:“上卿……有另外的打算?”
秦渭陽站起來,關上窗戶,拉了杜鍔同在榻上坐下,目光幽深地直視著杜鍔:“嬴玉,或是君侯,都不會勉強我留在雍國。”他看杜鍔麵有訝然之色,有道:“君侯待我之心自不必說,嬴玉……也曾對我說,倘若君侯堅持拒絕接受他的條件,他還是會放我回去。”
杜鍔試探著說出自己的猜測:“雍王也不願開戰吧?”
秦渭陽點點頭:“其實,嬴玉這個人,遠非你我所能料。”卻又說道:“杜驍騎,你又知不知道,誰才是最不願意我回到吳國的?”
“是車騎將軍!”杜鍔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沒錯,就是車騎將軍。”縱然秦渭陽性情和柔,此刻也忍不住一抹狠戾神色浮上臉來,切齒說道:“他是個禍患!他蠱惑君侯多興戰事,一路的摧枯拉朽看著是一派赫赫揚揚,烈火烹油的盛勢,然而內裏中空,根本經不起任何挫折和反撲——越亭的事,國中聲音那樣大, 君侯為了他也可以全部壓下來!可見他左右君侯到了什麽地步!”情不自禁地,秦渭陽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不忿通通發泄了出來。其中幾分是為吳國,幾分是為姬亮個,幾分是為自己的委屈,又有積分是為自己的嫉妒,也辨不清了。
杜鍔此時完全明白了秦渭陽的打算:“你若留在雍國,不論如何,和談的條件是達成了。姬亮與嬴玉,終究要見上一麵……”他尚未說完,秦渭陽將手指在唇上一比,示意杜鍔噤聲。杜鍔會意,隻換了話題說道:“那我今夜便回荊門去?”
秦渭陽看他一眼,嗔怪到:“這才是明白的。”又囑咐到:“不必等到天黑,此刻便動身,遲了怕郭益謙知道了,又要生出什麽風浪來。”
杜鍔笑了一笑,執了秦渭陽的手,殷殷說道:“你一個人在雍國,要自己保重。”他眼中依依不舍,分明還有話要說,終究是默默歎了一口氣,替秦渭陽攏了攏衣襟。
秦渭陽按住杜鍔的手,將頭埋了下去,悶悶的一聲“我送你”從杜鍔的指掌間透出來。
杜鍔心上有微微的涼意,此刻的秦渭陽是疲累的,端正嚴整的衣冠之下是愈發嶙峋的骨架,清臒的麵容已失去了往日意氣風發的神采,眼角也開始慢慢生出細細的、代表了歲月痕跡的尾紋。不知不覺,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不知不覺,秦渭陽已經而立之年。三十歲,正該是一個男人大展抱負的年紀,可是秦渭陽是那樣的疲倦,臉上的神情仿佛是舊年的光鮮在水裏漂了一次又一次,舊而泛白。饒是如此,秦渭陽卻不得不把自己當成當年的那個自己。他無法抽身,杜鍔也是。
突然,杜鍔一把抓住秦渭陽的手,驚得秦渭陽愣愣抬頭,隻見杜鍔眼中有簇簇的火苗跳動,仿佛四野沉寂的長夜裏唯一的光亮。
“我們走吧!”
秦渭陽蹙眉道:“方才不是說好了……”
杜鍔打斷他說道:“不回吳國,我們去哪裏都好,這天下這樣大!”
秦渭陽反應過來,不可置信,隻反問道:“你在說胡話麽?”
“我是認真的!”杜鍔的手握得更緊:“我不做什麽驍騎將軍,你也不做什麽上卿,咱們灑灑脫脫兩個人,去哪裏不好?做什麽非要管這些進退籌謀的事?吳雍兩國是戰是和,讓姬亮與嬴玉去考量。”
秦渭陽越聽越惱,眉頭糾成一團,掙脫出杜鍔的手掌,怒道:“一走了之?豈是你我該有的擔當?”秦渭陽本還想說些貿然交兵,徒損國力的話,料想杜鍔也沒有興趣聽,便住了口。
杜鍔狠狠心,起身在房中尋出一麵銅鏡遞到秦渭陽眼前。秦渭陽不防,那張消瘦的、落寞的、失了光彩的臉便映在了鏡中。杜鍔道:“你看看你如今都成了什麽樣子?”
秦渭陽下意識地朝鏡中看去,被磨得鋥亮的銅鏡裏,是自己早看熟了的臉。他不明白杜鍔所指,隨口應道:“成了什麽樣子?我並不覺得。若是有什麽不一樣……大約年歲漸長,老了而已。”
“老?”杜鍔冷笑:“你才幾歲?”見秦渭陽不應,又說道:“你也知道自己有了老態,倘若你事事心甘情願,為何你才三十歲,神色卻如垂暮之人。”杜鍔話鋒一轉,已含了痛惜之情:“從我認識裏起,你就為了所謂的大局處處求全……”他略一猶疑,終究喚出一句:“渭陽——”
這樣親昵的一聲,讓秦渭陽的心也軟了下來,低聲道:“對不起。”
杜鍔的心,隨著這一句“對不起”緩緩地沉落了下去,沉入最深最寒又最黑的夜裏。在杜鍔的記憶中,秦渭陽對他一直是心有愧疚,但都會設法補償,哪怕是許一個看似美好的未來,從未對他說過這一句“對不起”。若非無法可想,若非再無轉圜,秦渭陽不會這樣說。
“杜鍔。”秦渭陽垂頭坐著,一動不動,似用盡了畢生勇氣下了這個決定:“你走吧。”他抬起頭,眼眶紅紅地望著杜鍔:“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願做驍騎將軍就不做了,天下這樣大,都是你的。”話一落腳,他起身拉開門,卻始終垂了眼,不敢再看杜鍔。
杜鍔默然半晌,走到門外,在秦渭陽耳邊輕聲道:“我回荊門。”不待秦渭陽答應,箭一般不回頭地衝下了樓。
秦渭陽愣了一愣,追到窗邊,杜鍔衝進樓下湧動的人潮裏,閃過幾個高挑挺拔的身影後,沒進袞袞的人來人往,再看不見了。
彼時正是正午,南晉城雖然因為雍王的到來加重了布防,卻也因此更添了繁華熱鬧。市坊長街上正是一派生動鮮活的人間圖景。秦渭陽被這人間氣息深深地吸引住了。樓下攬客的、叫賣的、趕車的、騎馬的……各種聲音,嬉笑怒罵,隨著街邊湯餅攤子上的熱氣,仆仆地蒸騰上來。
南晉是原來楚國的腹心之城,如今輿圖換稿,竟成了一座邊城。吳雍兩國雖然在越亭打了幾個月,但南晉城中的百姓並不驚惶,好像這戰事離他們有千裏之遙。秦渭陽想,原先的湄陰也是如此,可不過短短三年,湄陰城中的光景氣象與百姓心氣,俱不複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