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字數:4849   加入書籤

A+A-




    郭益謙沒有理由阻礙姬亮完成一個吳王應盡的責任,隻能隨著他再次回到陂澤。

    嬴玉好整以暇地等在原地。

    依舊是衣冠整齊的陪臣隨侍,漫天蔽日的飛揚旗幡,以及那些在雍王與群臣身後若隱若現的雍國甲士,也都肅容而立,一如來時那般井然有序,仿佛方才的那場慌亂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嬴玉看見他,還未說話便先是一笑。這讓姬亮瞬間漲紅了臉。

    “吳王終於回來了,寡人等候多時了。”嬴玉請姬亮入座,依舊是淡淡一笑。他的目光在姬亮周圍掃了一圈,定在郭益謙身上,問道:“你就是吳王最看重的謀臣,吳國的車騎將軍,郭益謙?”

    郭益謙拱手一禮:“正是。”

    嬴玉讚許地頷:“聽上卿說,吳國短短七年之間能有如此成就,你功不可沒。內政外戰,都是一把好手。今日總算見到真麵目了。”

    他這話在郭益謙聽來卻是有些炫耀的意味,畢竟越亭一戰,郭益謙算是他的手下敗將。而特意點出聽秦渭陽說,則是在暗示他們兩人關係非同尋常了。

    姬亮不甘示弱,開門見山地問道:“祭天之時,雍王想與寡人單獨談談,不知道要談些什麽?”

    郭益謙聞言,自動領著吳國群臣退到三丈之外。嬴玉一抬手,雍國人馬也大步後退。

    姬亮環顧四周,最後對嬴玉道:“雍王可以說了。”

    嬴玉也不客氣,直言道:“吳王方才,是在找上卿吧。”說罷似笑非笑地看著姬亮。

    姬亮也不屑在此刻還矯飾些什麽,坦蕩蕩地答應:“是的。寡人根本就沒有打算把上卿留在雍國!”

    嬴玉也不生氣,閑談一般又問:“可……這樣不是有違雍吳兩國的盟約麽?”他似考校一般看著姬亮,問:“吳王肯定想好了為自己辯解的說辭,然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卻如長水滔滔,堵之一法,未免太過天真。”    他看姬亮要開口,忽然又抬手止住了姬亮的話,道:“吳王不必著急回答——其實你我都知道,巴國也好晉國也罷,無論說什麽,你我都可以毫不在意——而,我雍國與吳國既然都忌諱又覬覦彼此,那麽說對方什麽好什麽壞,也不值得認真。可寡人隻是想知道,你心裏既然隻有一個郭益謙,又為何如此介意秦渭陽的去留?”

    在這樣莊重嚴肅的會盟場合,竟然把這些風花雪月的兒女情長當成一件大事來談論,實在讓姬亮匪夷所思,但是今天他們不談秦渭陽還能談什麽呢?如今這天下大勢,還有多嘴的餘地嗎?還用坐下來假惺惺地談嗎?誰的國力強,誰就是最終的王者,一時的和平不過是雙方都在蓄勢,吳雍之間遲早有一場關乎成敗興亡的大戰。而此刻,如果剝去一切借口與掩護,姬亮與嬴玉之間,確實也隻有秦渭陽可以說一說了。

    “因為他是吳國不可多得的能臣,是寡人心意相通、全心信任的上卿,也是寡人的知己好友。”

    姬亮的答案讓嬴玉笑——從沒見過這樣口是心非的人。姬亮做吳王做得倒勉勉強強,可是對於自己的感情,卻不敢直麵。

    “吳王到底在回避什麽?”嬴玉失笑:“如此畏畏尾,豈是一國諸侯所為?”

    姬亮挑眉,針鋒相對地回應:“雍王是在懷疑寡人待國臣的仁義之心?”

    嬴玉卻道:“秦渭陽在南晉盤桓了這麽些日子,吳王以為,他什麽都沒有對寡人說嗎?”嬴玉將手肘支在膝蓋上,前傾著身子,倒像是一個過來人在傳授姬亮一些不會擺在明處說的經驗一樣:“這一個人心裏有誰沒有誰,是藏不住也騙不了人的。吳王可知道?”他看姬亮不語,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寡人就很喜歡秦渭陽——就像吳王喜歡郭益謙那樣的喜歡。當然,這件事情,秦渭陽也知道。”他說著,眼光縱出去,朝姬亮背後遠遠站著的人群裏掃過:“你們國中,還有個叫杜鍔的年輕人,也喜歡他吧。”

    “這事雍王怎麽知道?也是上卿說的?”

    “不是,”嬴玉連連擺手,“他來過一回南晉,想帶走上卿,恰好被寡人撞個正著。”

    “什麽?!”姬亮大驚失色:“竟有這樣的事!”

    “看來吳王是不知道了?果然寡人所料不錯。”

    姬亮本有猜想,杜鍔已經去過南晉,但是沒想到他竟然還撞上了雍王。他道:“可杜鍔竟然毫無損地回來了,雍王放過了他——看在上卿的麵子上?”

    “他看上卿久留不歸,又聽說吳雍會盟的條件之一是上卿留在雍國,心裏頭著急,就找上門來,想帶走上卿,讓我們兩國自己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姬亮點點頭:“這的確是他的行事作風。”

    嬴玉淡淡一笑:“怎麽,吳王也拿他毫無辦法嗎?”

    姬亮也笑:“杜鍔是個用兵天才,寡人不能沒有他。”

    “那難怪了。”嬴玉撫掌:“他不聽你的,可是他聽秦渭陽的。你千方百計讓秦渭陽回到吳國,也有這個緣故吧。”

    “那倒不是。”嬴玉這話裏分明地小覷姬亮,卻反而激起姬亮的自信來:“他家原是罪臣,他甚至還想刺殺寡人,但寡人看他有膽有謀,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就留下了他。寡人不介意他的來曆與過往,拜他為將,也是要他看看,當日到底是他家裏錯了,還是寡人錯了。寡人相信終有一天,他會對寡人真心服悅。”

    因他這話並非誇口,故此即便是嬴玉,聽姬亮這樣說,也不得不重新審視麵前的這個小輩。

    “我就很喜歡上卿。”嬴玉放軟了口氣,低聲歎息,也不再用“寡人”這個高高在上又冰冷得封住了所有情緒的自稱。他真誠地看著姬亮:“你大概想象不到吧,在那年他第一次被你派到鹹安來,我在王宮大殿上一眼,就把他裝進了這裏。”嬴玉說著,指了指自己眉間:“眉間心上啊……我很少這樣固執地期盼著一個人。”

    他自掏肺腑地直陳心事,讓姬亮覺得,所謂“坦蕩”不僅僅是不加掩飾的野心與陽謀,還包括求而不得的感情。於是他也放下了吳王的架子,安靜地垂眸聽著嬴玉說起秦渭陽。

    “我們相談甚歡,仿佛是熟識多年的老友一般——”嬴玉自嘲一笑:“這個說法大泛濫了,泛濫得好像我跟他這種感情都有了虛偽與做作的成分。但是……傾蓋如故,隻有體會過的人才明白。你說是吧,吳王,比如你和郭益謙。”

    姬亮先是愕然,隨即了然一笑:“上卿連這個都跟你說?”

    “吳王是在低估寡人的洞察力?”

    姬亮拱手賠笑:“那倒不敢。”

    嬴玉繼續往下說:“不瞞你說,我從前還真是不知道,思念和期盼一個人,是這樣美妙的體驗。它像一顆將熟未熟的梅子,吃到嘴裏盡管滿嘴都是酸酸澀澀,可是底下卻透出一股帶著希望的甜來;又像是一場將盡未盡的夢境,虛虛實實,朦朧曖昧,思緒綿綿起伏糾纏,但你卻安於甚至是享受這種混亂帶來的煩惱,好像這一生所有的情緒都有了理由與出口。也就是這一眼,讓那些古老的、關於思念與愛的詩篇,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你說不出的,它們幫你說了,你想知道的,它們也幫你回答了。”

    姬亮愣愣地聽著,不由自主地點頭認同,倘若不是此時此刻此種身份,他真的想握著嬴玉的手認一個知己。這是他從來都不敢宣之於口的話,連跟郭益謙在一起時,也不敢大膽吐露,可嬴玉卻可以這樣自然而然地、毫不猶豫地說出來。姬亮想,為什麽嬴玉可以而自己不能。

    但嬴玉偏偏要逼問他。

    “這就是秦渭陽之於我的意義,可你呢?”

    “我……”姬亮沒有正麵回答,隻說:“這樣的心境,我也有,隻是……”

    “隻是不是秦渭陽,”嬴玉眼眸幽深,看不出喜怒波動,“是郭益謙。”

    姬亮猛然抬頭與嬴玉對視:“是!是郭益謙,也隻有郭益謙。”他知道嬴玉要問秦渭陽,自己先接著說了下去:“可一旦心係於一人之後,難道便可以諸事不理不問,眼裏心裏隻有他?事事都要以他為先為重?否則就是三心二意是嗎?難道我以前的親友、知己、君臣……都統統要被摒棄在外了才行?這樣理解世上的感情,不覺得太狹隘了嗎?”

    麵對姬亮突如其來的質問,嬴玉選擇心平氣定地看他把積鬱已久的情緒泄出來。而在遠處的郭益謙等人眼裏,是姬亮與嬴玉談著談著便激動起來,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錯不肯錯地盯著,生怕姬亮有半點閃失而他們又來不及救援。

    姬亮也豁出去了,幹脆站起來,走到嬴玉跟前,近距離逼視著他,一字一字問道:“你指責我不能心裏有了郭益謙,又來招惹秦渭陽,不肯放過他。可你怎知道,我心裏,秦渭陽也好,郭益謙也罷,對我而言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誰也不能替代誰,少了哪一個,都不行!”

    嬴玉回視著姬亮,忽然無聲地笑了,說:“好個貪心不足的吳王姬亮!要是,寡人今日非要你做個取舍了斷呢?”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 手機版閱讀網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