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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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玉居高臨下地冷眼旁觀著這一場連秦渭陽都預料不到的突發狀況。他成竹在胸地任由姬亮帶著他的人在台下橫衝直撞,仿佛神明在空中冷漠地看著世上的悲歡喜樂。
逐漸地,台下的雍國人越來越少,場中空曠了不少,而沉浸在搜尋秦渭陽等人的姬亮卻仍未察覺。
“大王!”姬亮身後傳來一聲焦急地大喊。
姬亮回頭,隻見郭益謙發冠半偏,頭發散落了一縷混亂地搭在肩上,衣襟上斑斑血跡襯托得臉上的黃土塵灰格外狼狽。姬亮一見之下大驚失色,顧不得其他,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一把環住郭益謙的肩,急切地上下打量,問道:“阿兄?阿兄這是怎麽了?怎麽回事?”
郭益謙想是剛剛經曆了一場惡戰,胸中猶自輕輕促促地喘著氣,並又朝祭台上瞪了一眼,道:“他騙了我們。”
姬亮也隨著他的眼光看過去:“雍王?”
郭益謙點點頭,轉過頭來,沮喪地說:“杜驍騎沒有來,上卿……也不見了?”
此時場中隻剩下吳國君臣,姬亮怕嬴玉還有後招,不敢多作停留,對身旁親衛道:“傳寡人令,全部撤出此地,後退十裏!”說罷,他自己先拉著郭益謙,在隨臣親衛的掩護擁簇下,匆匆上了大安車向東馳去。
在車上,姬亮看郭益謙猶是驚魂未定的樣子,忍不住伸過手去為他理了理鬢發,柔聲問道:“阿兄,方才祭天之時,發生了什麽變故?”
郭益謙閉了閉眼,無力地靠在車壁上,答道:“原本我按著之前商量好的計劃,事先在場中的幾個缺口埋伏下人,就等著杜驍騎從北麵翻山而來,兩麵夾擊,救回上卿。可哪知道——”他朝姬亮看過去:“哪知道……”他猛地睜開眼,恨恨切齒:“嬴玉借祭祀舞蹈為名,借著場中突然多了數百彩衣翩然的人的掩護,帶走了上卿——等那些人上了祭台,我才發現上卿不在了。”
姬亮了然:“那自然杜校尉算準了祭天的時候動手,也撲了個空?”
“是的。”
“那杜鍔呢?怎麽也不見他?”
“他跟我匯合,才知道上卿不見了,哪裏耐得住?也不聽我說什麽,更不會等你,自己帶著人找上卿去了。這一來一回的,單是我們聲勢浩大地找人,你們祭台上看著,想必是以為下麵打起來了吧?”
姬亮故作輕鬆地一笑:“可不是?著急的不行,偏偏那些樂工舞師的袖子跟彩雲似的一片連一片,我站在上頭,什麽也看不見。下來的時候,我都提著劍呢。”說罷看郭益謙依舊灰心喪氣,也沒了心思說笑。
姬亮托著下巴沉思,回憶著方才祭台上嬴玉隻是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祭天的步驟……姬亮托著下巴沉思,回憶著方才祭台上嬴玉隻是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祭天的步驟……“停車!”他突然大喝一聲命令車外急急奔走的人馬。
隻聽得車外甲胄哐當一響,一個親兵應道:“請大王示下!”
姬亮道:“回祭台!”
“是!”窗外那人應下,車馬緩緩掉頭。
郭益謙不解:“你這是?”
姬亮安慰地拍拍郭益謙的肩膀:“我得去找雍王談談——他也想單獨跟我談談。”他說著,反手握住郭益謙的手:“阿兄,你就要去找杜驍騎——上卿就不必找了,寡人親自去跟雍王要!”
“不行!”郭益謙堅決反對:“這樣太危險了,或許雍王早就布好了局,等著你去自投羅網。他就是拿上卿做誘餌引你上鉤!”
“不會。”姬亮向郭益謙解釋:“雍國稱霸多年,吳國暫時也無力與之抗衡。何況,越亭一戰,也是雍國占上風,此時嬴玉本不必求和,就算不能一鼓作氣打到秣城,但挫一挫我們的銳氣,讓我們圖謀天下的謀劃停滯一年兩年的,卻也不難。可他為什麽不這樣做?要選擇在此時來說,對我們最有利的求和呢?”
“為什麽?”
姬亮便把方才會盟之時,兩rén miàn對麵說的那番話轉述給郭益謙聽了。郭益謙當時在後麵部署人馬,準備接應杜鍔,是以錯過了這一番話。聽完姬亮的轉述,郭益謙道:“那麽他要與你單獨談談,是談上卿的事了?”
姬亮點點頭:“可我不會任由他把上卿扣留在雍國。”
“如果雍王非要留下上卿,大王打算怎麽辦?”郭益謙單刀直入,把最尖銳的問題拋給姬亮。姬亮隻是皺眉不答,等了半晌,郭益謙試探問道:“打?”
姬亮依舊不說話。
郭益謙無法,又道:“大王可曾想過,萬一……是上卿自願留在雍國,留在嬴玉身邊呢?”
“他不可能願意!”姬亮反駁得斬釘截鐵:“他那麽做都是為了吳國,為了寡人。現在吳雍兩國國書都簽了——”
“那上卿就更不能回來了!回來了,豈不是背信棄義?”郭益謙怕一個“背信棄義”還不足以動搖姬亮的觀點,又勸道:“對大王來講,答應和談,答應上卿留在雍國,那都是一時權宜。可雍王並非也這樣想。何況,他提出來就上卿的事情另外與君侯‘單獨談談’,其意在何處,大王真的不明白?”
“可……”不待姬亮說出一句整話,郭益謙打斷他:“大王先聽臣說完!”姬亮見郭益謙神情突然嚴肅起來,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郭益謙道:“雖然雍王看重上卿,上卿自己真的要走,雍王留不住心也沒有意思,這固然不錯。此前大王也好,杜驍騎也罷,也是打的這個主意。可是自古道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大王,即便上卿的心如磐石,可也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時候啊!”
聽到這話,姬亮一臉不可置信的驚愕。他陡然抓住郭益謙的胳膊,問道:“你是說——秦渭陽他、他……他跟嬴玉——不!這不可能!”
“這為什麽不可能?”郭益謙扶著姬亮的肩膀,讓他與自己對視:“這天下的英豪並非隻有大王一個,至少雍王就算一個,甚至,他還有著比君侯更沉穩的氣度與更廣博的胸懷!”
姬亮不服氣:“他不過比寡人多長了十幾歲,受了些磨礪,當然穩重些——他在寡人這個年紀,不過是個守成之主!何況上卿與寡人那是從小長起來的情誼……”
郭益謙趁勢說道:“既然大王自信與上卿的情誼牢不可破,那你剛才為什麽那麽慌張?”
姬亮無話可說。郭益謙嘴角噙著一抹冷笑:“還不是因為大王自己都覺得這些年對上卿的所作所為,是有愧於那些‘情分’的。而導致這些的罪魁禍首,自然就是我了。”
“阿兄!”那頭秦渭陽的事情還沒搞定,這邊郭益謙又不平起來,姬亮焦頭爛額不知如何應對,隻低低喚了郭益謙一聲,撒嬌似的。果然,不多時便聽到郭益謙心軟了地一歎。“大王,”郭益謙溫柔地撫摸著姬亮後背,“你要明白,世上的人心,不都是天然就在你這一邊的。他們或者曾經愛你,擁戴你,但那麽都是有代價的。你要付出與他們期待相等的感情或者利益,才能讓這份情誼繼續下去。”
“寡人一直視上卿為肱骨重臣,甚至想過讓他接替費文通的丞相之位。”
“可秦渭陽他也輔佐大王滅了楚國,架空晉國,一雪前恥,與雍王共主天下啊。”郭益謙抓著姬亮的手,重重一歎:“他對得起大王所的肱骨重臣。可大王能給的也就到此為止了,而上卿最想要的,大王給不了。”他握著姬亮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因為你都給了我。”他看著姬亮,要將話一字一字烙在他心上:“所以,能陪著大王的,也隻能是我。”
“阿兄……”姬亮撲在他肩頭,緊緊地抱著他,悶聲說道:“可是我心裏空落落的,真的好像失去了什麽……”
郭益謙雙臂緊緊地回抱著姬亮:“因為上卿陪著你走過了重新讓吳國天下共主的路——大王並沒有失去他,大王隻是完成了一個自己的目標。目標達成了,他就該離開。而當大王有新的目標的時候,自然又會有新的人來幫助大王,來填補大王心裏這個空缺。而不管他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的有多少人,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我信你,阿兄!”姬亮靠在他肩頭悶悶地發聲。
郭益謙擁著姬亮,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他並不想秦渭陽重新回來,回到姬亮身邊。自從費文通突然發難,他便認定了這事情不會因為姬亮的一句話而消弭。針對他的算計不會就此罷休,而秦渭陽的還吳,無疑給此事又增加了不小的可能。何況,就算費文通不提,他自己也會提——費文通還沒有徹底成為姬亮的棄子,還沒有遭遇老師當年所經曆的一切苦難與猜疑,沒有得到一個與老師一樣落魄的結局——他不可能善罷甘休。因此,秦渭陽永遠留在雍國,郭益謙就借由雍王的手,不費吹灰之力就去掉了一個心腹大患。
“阿兄,”姬亮抬起頭來,仍帶著少年人的不甘心:“可是我還想與嬴玉再見一見。會盟沒有結束,寡人身為吳王,不可以就這樣狼狽地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