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祭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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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慶祝提案的簽署與愚蠢的雙贏,世外駐寸陰的官宦使者甚至是聯軍兵士們都將出席今日寸陰的祭祀儀式。這一舉動令寸陰自治會議和神教人士備感榮寵,莫名的自尊驅使他們發號施令要大興祭典。於是便有了今日的忙碌。
寸陰一年的收成就這麽隨意的被堆積到火山口上了,但它的巨大斥資與犧牲對於那些西裝革履的世外人來說還不如狗食。駕馭海洋的歲月裏,夏塵見識過大疊大疊的鈔票如廢紙般散落女人的大~腿~根的場麵和貴金屬在倉庫中生鏽發黴的萎靡模樣。外界的香煙、果酒甚至是冷凍魚刺身的身價都是寸陰人無法想象的,他們卻妄自以為土著的冷食能討得五大洲的歡心。
罷了,這已是最後一次了與它如此親近了,自此我將曆遍黃沙風雨、踏遍五大洲的沼澤陸地也再不回來了。她就這樣默默安慰著自己,在最後一次揮別的前夕接受了太陽仆從的建議,披上了神袍、站在太陽領主之子的隊伍當中作為神教人士參加祭祀盛典。
“夏塵,我真高興你能來,真的,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看到你穿上神袍的這一天了”在她接受邀請的當晚,昔日夥伴莉蜜兒深夜來訪,擁抱著她哭出聲來。
夏塵僵硬的環住她,心裏道:這也將是你最後一次見到我了。莉蜜兒曾是征服大海的勇敢孩童之一,她們曾共同爬進擁擠的貨箱偷渡出港、曾一起分享行囊中的最後一塊餅幹並互相攙扶著從那吞噬了無盡勇敢與美麗的大海中逃離、相擁痛哭。她是夏塵生命中所剩不多的姐妹,但自從她對太陽領主屈膝下跪之後,她便不再是了。
祭祀的祭壇是永恒不變的望神火山。在無數個缺乏太陽的陰暗日子裏,它就是寸陰陸地上的太陽。
望神火山位於寸陰中心火山群偏西南部,海拔兩千七百七十一米,走勢東緩西陡,秉性喜怒無常,與周遭火山連成了高原上的丘陵。五大洲聯合組織派遣過來的地質勘測學家說它是寸陰的第一座火山。未知年之前,陸地與大海的戰爭在板塊之間碰撞出許多細小的裂縫,裂縫在動蕩中衍生出了滾燙的岩漿,當世界上的第一縷會飛翔的火焰挺直著身子戳破地殼衝出地表時,陸地與大海的二者統治時代便告一段落,三足鼎立的態勢迅速形成。
望神火山是寸陰的第一縷火焰。傳說中它的生命是光之神傾注在在海底陰霾處的一絲怒火,曆經數萬年的醞釀和沉澱演化成一條身附火焰與肅殺的巨龍撞碎地殼攀升天際,美麗的龍角戳破了天空的的雲朵,撕開了陰沉之神的鬥篷,陽光才得以照進土地。巨大的龍尾掃過山丘與森林,燒滅了猛獸與瘟疫,星星點點的鱗片如雨淋下大地,由泥巴和黃土掩埋至今孵化出了各色光澤的寶石。
後來,又有數條小龍爭相自地殼破殼而出,與望神火山一同連成了如今占據寸陰五分之一領土麵積的中心火山群。
此刻天還昏暗著,忙碌的人們借由火山與火把的亮光將主桌席歸善齊全。主桌席的賓客囊括五大洲駐寸陰的官僚與使者、寸陰中心居民與地方領袖和宗教親族與一級教職人員。橫亙在主桌席中央的是一張長七百三十公分、寬二百公分的純椰木雕刻的長桌,第一排規整的擺放著由齧齒魚骨架、巨蚌殼製成的特色器皿,裏麵盛放著魚米糕、魚仔炒醬、醬油扇貝、椒花魚柳、混合魚沙拉、長嘴怪魚三明治、椰奶濃湯汁和冰凍魚血等寸陰土著民食,第二排是一水的花雕白瓷盤,裏麵盛放著南瓜餅、炸馬鈴薯條、醬汁年糕、烤肉披薩、酸奶酪、芝士焗洋蔥湯、果木填火鴨、脆皮火腿切片、亂燉牛腩煲和脆邊吐司等南大洲吃食,第三排堆砌著美麗的玻璃喇叭籃,裏麵盛放著草木橙甜茶、山羊奶、櫻桃酒、帶包裝的糖果及冰梅、蘋果、鴨梨、荔枝、淘米果等世外水果。桌旁遍布著為貴賓預備的雕刻精美的神木太陽椅,那是油脂灣的雕工們耗費了三個月時間趕製出來的。
但貧瘠的寸陰人是無暇顧及藝術品的,他們的目光全集聚在吃上了。
自從世外罕見昂貴的吃食被陸續端上長桌,周遭的咽口水聲便再沒斷過。就連那五個自視清高的太陽領主之子都不由自主的將目光落在水果和披薩上麵,那眼神可比跪拜神明時要虔誠得多了。
遊曆過海洋的夏塵對噴香索然無味,她的目光掠過神聖的燭火與禮帽落在遠處嬉鬧的孩子們身上。那些孩子們尚且年幼稚~嫩,不懂得對神明三跪九叩,隻知道覬覦著桌上繽紛的美食。他們默默吞咽著口水,佯裝在不經意的做遊戲,赤著腳丫在附著於熔岩上的鬆軟樹膠上踩踏出亮閃閃的圖案。夏塵懷念的望著他們。在她短暫的童年歲月裏,她也曾同她的夥伴們在陰霾的白日裏用腳丫規劃著幼稚的圖騰,她總是最笨拙的那個,每當她手忙腳亂的預備結尾時卻發現自己先前的印記早已重歸黑暗。幼小的她可真沮喪啊,但沒多久她的童年就在一閃一閃的沮喪裏悄然滑過了。銀灰色的童年嗬,總比金色的要短暫得多。
歡笑的孩群背後,一個孤單的身影映進了夏塵的眼簾。
那也是個幼小可人的孩童,光是模糊的身影都叫人覺得她羞澀可愛。但那並不足以令旁人忽略她的發色邀她一同玩耍。
她的頭發是迷人的香茶色,卻同夏塵的銀灰色一樣低賤卑微,並總是會為它的主人帶來痛苦和絕望。
那是恥辱的顏色,是人類與妖精雜交的產物。
在懵懂的幼年歲月裏,夏塵曾以為那是很美的一件事。當溫暖有力的人類臂膀擁上柔軟細嫩的妖精腰~肢,種族的界限被愛意撞得支離破碎,親吻與愛~撫泯滅了歧視與戰火,天真的孩童們再不必被種族觀念限製自由,行走到世間任何一片土地上都能受到善意的對待。
但那隻是貓基因作祟的幻想罷了。
“人類的基因組織是很難與妖精的組織契合的,這將極大的增加雜交品種的遺傳病幾率與先天病幾率。但這還僅僅是生理上的,實際上心理因素才是最大的問題。他們很難遺傳到好的基因,換言之,他們繼承的全都是惡劣的東西。甲胄紀元的強盜、叛徒、小偷、女支女多數是雜交品種所為的事實已向全世界展示了他們的危險性與劣種性。他們是社會的潛在危機,杜絕雜交永遠是國計民生的頭等大事!”
五大洲聯合組織曾滿腔正義的發表了一篇杜絕雜~種的聲明,隨後,這種生命便成了罪惡。
但那肅清大社會的條款法規對寸陰這樣渺小的土地來說實在無關緊要。各種膚色、頭發的雜~種們在這活躍得像海裏的齧齒魚。五大洲的科技革命沒能席卷寸陰改善它的貧窮,自然也無法用世外人高貴的種族法規去約束這些邊緣人的愛情。
可尊貴的歧視製度在任何一片有尊嚴的土地上都是一樣的。
純種總是傲慢的稱雜~種們是由瘋子們交G而生的,但當情~欲來襲時他們便全然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了。驕傲的軀體扭曲而急切地纏繞在一起,動情的滾趴在火山下的片片熱岩上,激動得像個瘋子。
祭祀典禮上的賓客們無疑都是最具尊嚴的,但雜~種無論由多麽昂貴的珠寶與裙擺裝扮著,也照樣會遭人鄙夷。
如此,夏塵便堂而皇之的在眾多暗自窺視的眼眸中站起身從長桌上抓起一大把糖果分享給繞著食物跑來跑去的孩童們,又在純種們的怒目而視中將一根沾滿了奶酪芝士醬的炸馬鈴薯條送進了香茶色小雜~種的口中。
香茶發色的小雜~種在咽下了馬鈴薯條之後舔~了許久的嘴巴,向那位身披神袍、發色同樣不光彩的雜~種女人投出了相當長時間的感激的目光。
夏塵怯懦的不敢回應那道目光,匆匆回到了太陽的陰影裏。
她真是恨透了這座島了。
祭祀典禮在下午兩點日顯之時正式開始。
在場的各神教人士、五大洲官宦使者和自治會議的議員們規整的坐在長桌兩側,祈福的居民與嬉戲的孩童們呈頷首狀站在長桌之後,贖罪的犯人與獄卒則站在祭壇罪惡位置的西南角,貢品車與一級教徒則停靠在祭壇之東,人人都拽著車繩,筆直得像世外的槍杆。
祭祀典禮上先由大祭司誦讀寸陰的經典《太陽履曆》,開啟通神之門。而後由教徒們將貢品送至通神祭壇中,領拜的鎖鏈人帶領祈福民眾上前對祭壇行跪拜禮。跪拜禮分十七種,完成祈福大概需要一小時。祈福過後由鬼麵人為罪犯們施行贖罪儀式,贖罪儀式結束後由大祭司向典禮致辭,教徒們唱起太陽頌歌,此時民眾可自由向祭司提出疑問或是尋求各式幫助,祭司會耐心解決每一人的問題,此環節結束後便由太陽領主之子們獻上朝拜神之父的禮物,獻禮過後神子們將手持太陽神笛、身作落日之舞環繞祭壇大頌經典以關閉通神之門。祭祀結束後,人們方才可以享用美食與提案。火山口上,神明最大,為此那些驕傲自大的官宦和使者們也不得不黏在長凳上耐著性子熬過一環環的土著風俗,再去暢想榨取寸陰的詭計。
聲勢浩大的祭祀典禮上,人人都會流淚。隻不過教徒們是為教義經典所震撼感染,而普通人則是苦於瞌睡蟲無處安歇活活被困得虔誠了起來。
這將是你最後一次坐在這兒了——困倦之際,夏塵一遍遍告訴自己——最後一次,一定要留給它一個溫順的背影。
她撐著眼皮度過了索然無趣的開啟通神之門的漫長經典、令人心痛的被倒進火山口的祭品鮮肉和祈福者的眼淚和口水,到贖罪環節時,她愕然發現連世外的官宦使者都擦幹了嘴邊的口水,變得興致勃勃的。
寸陰的罪犯分兩種,一種叫政犯,一種叫法犯。
與之相對的,寸陰的行政司法部門也分為兩個,一個是由五大洲聯合組織設立的聯合法庭,一個是寸陰本土的民~主宗教法庭。兩個法庭各司其職,互不幹預,聰明的五大洲聯合組織欣然將繁重的公務分配到寸陰人手裏,給予寸陰土著一種半自治式的自由、有效的降低了小島bào dòng的幾率,同時把權力的主莖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聯合法庭隻受理政犯,即對五大洲聯合組織協理寸陰統治權表示不滿或抗拒的人、出於各種原因侵犯五大洲擬定的寸陰政治秩序的人、具有反~動思想和反~動根基的人。換句話說,聯合法庭專門受理對五大洲統治的不敬者,思想罪犯和異~黨派是它的主要目標。它是五大洲安插在寸陰的監視眼。
民~主宗教法庭隻有受理法犯的權力,即除卻政犯以外的任何罪犯。法犯的罪名將交由寸陰人民審判,由大祭司錘定,執法過程和結果均受寸陰自治會議監督,最後按照定罪的類別交由鬼麵人或是治安jǐng chá進行製裁懲處。寸陰人相當認可宗教法庭,就像他們深信不疑祭祀神明能為他們帶來好運一樣。
被推上祭祀台的罪犯都是罪不至死尚可救贖的。
贖罪犯共有九人,八個男人一個女人。其中有三名純種男人犯了強~奸罪,一名雜~種男犯了偷竊罪,四個男性妖精犯了賭博罪。唯一的女人是個玫紅發色的火雞妖精,罪名是賣Yin。
七名鬼麵人如漸漸泯滅太陽的陰雲一般立上祭壇。他們麵戴著雕刻醜陋的罪神miàn jù,身穿黑紫色聖衣,腰間別著一個相同顏色的刀桶,內裝著各式不足五寸的尖銳利器,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卻連指縫間都彌漫著血腥與慈悲的臭氣。
寸陰人大多稱他們是‘神廚’或‘屠夫’,因畏懼而對其尊敬有加。鬼麵人多由義士教徒或贖罪犯組成,職責囊括法警與神明引路人,其宗教地位僅次於大祭司,甚至比太陽之子還要高出半階。贖罪犯要成為鬼麵人須剝去沾染罪惡的手皮,並由在任的鬼麵人依民眾要求對其進行嫠麵放除罪惡之血。贖罪得到公眾認可後如贖罪犯願意為耶柯西獻身便可徑直成為宗徒緩慢攀升,洗脫恥辱為人接納,不願的也能還自己清白之身。鬼麵人不稱本名,以其麵戴的各路罪惡之神來命名各個鬼麵,如寒冰人、拐杖人、逆人等。同時終身不得婚嫁,也無有收養繼承人的資格。
贖罪開始時,天上的太陽已隱去了身形,地上的太陽與火把炙烤著太陽的子孫們,把罪神miàn jù之人映襯得如鬼魅現世一般。
罪人們的步伐如有千斤之重,附著在其精神上的枷鎖則更加狠厲無情,但再濃重的恐懼最終也都將化作剝皮和嫠麵的哭號連同身體裏的罪惡一起被排出體外。
“他們今日在此起誓要洗脫罪惡!在太陽領主耶柯西的注視之下恢複清白幹淨之身!無論成功與否,他們都是真正的勇士!”負責統領教徒們的鎖鏈人慷慨激昂的吼叫著,刺痛了夏塵的雙耳。
當然是勇士。但若是挨不過痛苦,之後依舊要繼續擔任罪犯受人歧視與折磨。夏塵想,那麽,要這個勇士的頭銜又有何助益呢?那隻會使別人更加憎惡勇氣罷了。
贖罪開始了。
鬼麵人們輕車熟路的用細薄的小刀將犯人五指尖處切開,熟練地將皮與肉分離,最先剝離出五根細嫩發抖的手指,而後用刀片將其手腕劃出一圈裂縫,再將火樹膠附著上去,待其冷卻後撕開,一隻洗脫了罪責的幹淨的手便誕生了。
脫罪,要麽是恥辱的過程,要麽是疼痛的過程,或者二者兼得,但絕不會超脫兩者之外。
罪犯們的慘叫聲從未停歇,那比陰霾更厚重,卻看得旁觀者們津津有味。
剝下手皮後,鬼麵人將罪犯鮮嫩的手掌用細膩多~汁的竹草葉包起來,抽~出雙刃刀來為罪犯嫠麵。嫠麵的規矩原本隻用於割裂罪犯麵部以示其身份,但瘋狂的教徒卻把它從簡單的標記行為轉換成了神聖的脫罪手段。寸陰人開始堅信割開了罪惡的肌膚便能放出罪惡的濁氣和血液。割開的皮膚越多,流出體外的罪惡也就越多,罪犯的身心也就越發幹淨純潔,其日後受人尊敬的程度與刻板印象全係於此。
嫠麵的疼痛不亞於手掌,卻比剝皮更容易為罪犯接受。
第一輪的七位罪犯在群眾的哄鬧與喝彩聲中結束了贖罪。他們熱淚盈眶的拖著一身的傷口與一雙鮮嫩疼痛的手掌走下祭台,有一個甚至還激動得暈了過去。
玫紅發色的女犯人不幸的成為了第二輪贖罪者。
血紅與猙獰還未從她眼前褪去,這可憐女人便要切身感受這一切了。
一位頭戴昏暗之神miàn jù的鬼麵人為她行贖罪之職。
當她那雙白~皙纖細的手被刀刃逐漸劃開、鮮血溢出細瘦的血管滴落在地時,群眾的歡呼聲與口哨聲如雷鳴般湧動。他們呼喊著罪惡女神靈的名字,將神聖的太陽頌歌的音節一股腦砸向她。她惶然無措,卻無法逃脫,隻能無力的在虐~待中挺正脊梁以激勵自己,順帶把懦弱和眼淚咽到了肚子裏。那看上去可真堅強啊,隻是她那雙深紫色眼眸裏的陰霾就快要湮滅她地上的太陽了。
同贖罪的妖精男人已吼破了嗓子,可她從頭至尾都沒有出聲。隻是嘴唇上滴落的淅淅瀝瀝的鮮血昭示著她內心的痛苦與淚滴。
張望的人群發出錯綜複雜的聲音。
少數為她唏噓,多數為沒有聽到女支女的哀求而心生惡意。
到了嫠麵時,人群中驟然冒出一句——“割爛那婊~子的臉!”隨後歡呼聲此起彼伏。女罪人沉默的低下了頭,而負責救贖她的昏暗人則站在罪人與民眾的夾縫中呆滯許久,最終將手埋入刀桶,抽~出了一支筆。
人群的歡呼聲與吵鬧聲戛然而止。
長桌兩側的尊貴人士們愕然挑起了眉。
女罪人亦吃驚得瞪圓了眼睛。她殘破的嘴唇輕張,視線不斷在筆尖與昏暗人miàn jù之間徘徊,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的臉那麽美,讓我為你畫上一枝花吧”
他溫和從容地提起筆,充耳不聞人群的嬉笑怒罵,在她美麗的臉蛋上綻出了一朵清純可人的淑女蘭。
待他放下筆時,方才被活活剝下手皮都沒掉一滴淚的女罪人已哭成了一個淚人。
她那張淚痕交錯的臉蛋是那樣醜陋而卑微,纖細的手掌卻蠻橫地奪過他腰間的刀子,抬手便將自己美麗的臉蛋割的麵目全非。
隨後,懷揣著正義的jǐng chá和教徒們衝上祭壇把他們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