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祭禮(下)

字數:4361   加入書籤

A+A-




    方才狂熱的鎖鏈rén miàn露尷尬的走到祭壇前企圖用呐喊與誓言掩埋方才的鬧劇,卻發現大祭司和民眾全然被鬧劇湮滅了情緒,唯有癡情信徒們的頌歌唱得依舊紅火。

    這已是我同它最後的相聚了,夏塵悲哀地想,為什麽還要讓我看到這些呢?

    本應漫長煩躁的控訴與請求也在昏沉的氣氛中匆匆掠過,當祭祀即將在詭異尷尬的氣氛中收尾時,活力四射的太陽之子們出場了。

    寸陰至今已擁有六代祭司,逝去的五代祭司敲定了五位繼承者(其中三位被搶走了),傳到今日已是三男兩女,他們被寸陰人親切地稱作是太陽的親子。但夏塵既非祭司繼承者又非純血,隻因太陽初升時征塵者的名望還懸掛在天際,為雙方利益考量,被安格瑪撫育長大的夏塵便被五大洲駐寸陰行政使看中、以粘合劑的身份躋身進了太陽領主耶柯西在人間的族譜。為區分她與其他五位的身份,信徒們稱她是太陽的義女或養女,但寸陰人則更多稱呼她是太陽的私生女。

    每當有人為此對她鞠躬行禮時,夏塵都不禁暗自苦笑。他們大概不知道,我曾因不敬神而被折斷了一根手指,但現在敬神者卻為我下跪驅使。

    今日,她與太陽的親子們同披太陽神袍、腳踩墜星鞋在宏大的祭祀典禮上以真神之子的身份為太陽起舞獻禮。

    同行的太陽之子們個個興致昂揚、眉飛色舞,男子的禮帽優雅的劃過先前罪犯們嘶吼的空氣,女孩厚重的鞋底則高尚而驕傲的踩踏在贖罪人的鮮血之上。

    他們手捧獻與神明之父耶柯西的賀禮、口誦太陽頌歌,腳下的舞步輕快有力,仿佛已在聖歌中預見了神明的影子。

    做神明之子真好呀!夏塵在教徒們的陰影裏默默地用目光勾勒著太陽親子們的笑容。究竟什麽人會在見識過那樣殘暴的贖罪後還能笑得這麽暢快開心呢?冠上太陽之名,便可對鮮血和人性視而不見了,這才是神明最大的權益吧!

    她這樣想著,揚起輕~盈的臂膀,翩然起舞。寬大的袍擺在她曼妙的舞步下蕩起流水的細紋,柔軟的肢體輕得像是春日百木森裏隨風飄來的一朵草絮,被悉數塞進袍領裏的銀灰色發絲們也在舞蹈中悄然脫離禁錮、在空中蕩起迷人的弧度。

    她從不曾奢望能成為一名自在優雅的舞者,但她想她的舞姿一定很美,不然為何她隻聽得見溫柔的風聲呢?就連那恥辱的銀灰色發絲都能在太陽親子的陰影下熠熠生輝、悄然奪去了純種們的目光。

    “她竟然跳舞了?我以為她會像根木頭一樣跟在親子的身後!”

    “這真的是那個叛逆的太陽私生女?”

    “她被感化了!她一定是被感化了!不然她為何能跳得這樣動情美麗?!”

    “如果她的頭發是金色的就好了”

    人群漸漸嘈雜起來,中心居民們久久蹂~躪著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夏塵的舞蹈,而善變的教徒們則在火光中暗自欣喜著不屬於他們的功績,唯有大祭司安格瑪依舊安靜的穩坐在神位上,隻是捧著經典的手指漸漸被捏得發白。

    歡快的太陽親子們也發覺了夏塵今日的異樣,憤怒與屈辱繚繞著他們敏感的唇線,卻在恢宏龐大的祭祀典禮之上無能宣泄。他們隻能用更加歇斯底裏的呐喊與歌頌來挽回太陽親子的名譽與威望。

    耶柯西的長子在聖歌中轟然跪地。熾~熱的地表時刻折磨著他可憐的膝蓋,狂躁的火山怒氣則毫不留情地在他古銅色強壯有力的手臂上燎出一串串水泡。

    “偉大的父親耶柯西!”他大聲歌頌著,麵上竟真的流下淚來。“是您照亮了黑暗的路!指引著我的未來!”

    夏塵墨綠色的眼眸淡漠地盯著他,內心暗道:這家夥可是個負責搬弄遺體的鬼力士啊,他說耶柯西照亮了他的路,是把太陽比作是鬼火了?

    太陽的長子在動情的朗誦中獻出了孝敬神明之父的禮物——一串由六顆質地不同的寶石雕刻成的太陽形狀的手鏈。那可真昂貴,也實在美麗,但他卻毫不猶豫地將其丟入到望神火山的血盆大口之中,任回蕩在祭壇口的熾~熱熏黑了他的淚臉。在場的人們皆為他的忠貞唏噓讚歎不已,隻有身為雜~種的夏塵被那東西激起了三個寒顫。流浪之年,她也曾為麵包和新衣竊走死者昂貴的陪葬寶石和吊墜,隻是她從不知道偷竊之物竟也能用來供奉神明,甚至還賣出了虔誠的價碼。

    太陽的鬼力士長子出盡了風頭,其他的兒女也不甘落後。

    雕刻之女將曆代教宗中的太陽家族的身影附著在珍珠與礦石上,當她手捧雕像上前獻禮時,她傷得千瘡百孔的手掌成功激下了年輕教徒們的淚水。地下工人之子獻出了一具用沙土和樹膠製作出來的寸陰土地全版圖,當他跪下乞求神明之父寬恕寸陰時,虔誠的教徒們全都隨他一起跪下了。闊綽的貨船商人之子的賀禮則是一車五彩斑斕的太陽鳥,這是他的人間之父花了大價錢從世外捕捉過來的,送到祭祀典禮上來時它們還是鮮活的,每隻鳥兒的腿上都綁著金色的絲綢,那是寸陰人的祈禱,據說太陽鳥能將其帶到太陽領主的麵前,所以當那上百隻機靈活潑的鳥兒被推下火山口的時候,祭壇之下的民眾紛紛起舞歡呼,甚至還有年輕的少女情不自禁的爬上祭台去親吻耶柯西小兒子的臉頰。

    耶柯西最小的親生女兒比夏塵小五歲,今年剛滿二十一,是姻緣婆麥卡娜?卡西梅比的女兒。她帶來的不是祈福與珠寶,而是她那續著金色波浪邊的藍白色嫁衣。

    “我願為我的父親奉獻一生!”她高高提著嗓子,動情地濺出了眼淚,那象征著幸福美好的嫁衣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貪婪的火舌燎成了一絲慘淡的青灰。

    萬眾歡呼聲中,夏塵悲慟地望著她。她知道這女孩兒的餘下人生也如那受人祝福的嫁衣一般被她內心滾燙的太陽之火燎得一絲不剩了。究竟有什麽值得美麗年輕的純種少女放棄她本該享有的未來呢?

    他們這樣努力地折磨著自己討好太陽,卻依舊日日與陰霾作伴,為什麽還會有這樣多的人前赴後繼的去做呢?

    她不懂,但她無法拒絕最後一次去麵對它。

    而它的子民們也正欣欣期待著她這個走出迷途的太陽義女走上祭壇為神明之父獻禮。

    夏塵淡漠的走上祭壇邊緣,透過熾~熱的陸地太陽望向黑壓壓的人群。

    人群也在陰霾中抬頭看她——那目光有一多半都洋溢著得意與驕傲的意味,剩下的一小半則外泄著濃濃的不屑與鄙夷。

    我就要離開它了,我希望最後能留給它一個溫順的背影,所以才披上了恥辱之袍參加祭祀典禮,但卻從未有人以良善的目光待我。當我以尖刺示人時,他們憤怒的排擠我,但當我用沉默獨吞苦果時,他們又當我的溫順是懦弱。

    她望向隱藏在黑暗中的那些眼睛。

    那些眼睛狂熱火辣、朝氣磅礴,卻隻看得見教宗裏的正義與慈悲,見不到女罪rén miàn上綻開的垂淚之花。

    這就是我的家鄉。

    “不好意思”她聽見聲音從滾燙的脈管中湧~出,夾雜著火辣的血腥味。“我實在沒錢去供養一個爸爸。但我想先前兄弟姐妹們闊綽的俸祿已足夠支付我的卑微祈願了”

    人群熱切的目光驟然冷卻了。

    她漠然的在眾多威脅與憎惡的目光中拿出了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名字。

    “這些是我的朋友。他們生而帶著不光彩的眉眼和皮膚,卻英勇無比地死在了對抗大海的征途上。他們是我的勇士,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的神明。但我無法將他們沉溺於大海的屍骨帶回故土,所以隻好將他們的名字帶給神,祈禱他能庇佑這些勇士們的靈魂”

    紙張順勢滑下火口,激起了數點興奮的火花。

    “同時也請他庇佑所有善良而勇敢的魂靈,永遠都不要再降生到這樣的土地上了”

    她的淚水如雨滴般滴落,又迅速被神之仆從的怒火與陸地太陽的吐吸燎成了一縷脆弱的火氣。

    “作為謝禮,耶柯西將不再擁有一個卑微可恥的雜~種女兒了”

    漫天的叫罵與嘶吼間,她一把扯開身上縫製精美的神袍,轉手便將它丟進了滾燙的火山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