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禍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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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你了”
他刻意蜷起了下巴,想表現得溫順可憐些,卻不知他此刻的模樣更像是個無賴了。
“我們的雇傭合同裏可沒有這一項”巨犬的拒絕像冰霜劃過鋼鐵一樣令人絕望。“而且我也並不看好這項額外任務為我帶來的收益,就像我不看好你的領帶一樣”
這個連盲腸裏都生著腦回路的死亡商人今日紮上了一條與其扮演角色極不相稱的昂貴的紫紅色領帶,配上他多日來飽受後廚煙熏火燎的狼狽嘴臉,簡直就像在烤火雞的脖子上係了根耀眼的繩子,別提多滑稽了。精明的商人當然不會無故浪費氣力,他紮上這條領帶是為了泡妞,為此他還特地花費了三洲銅從隔壁貨艙的一個流浪肖像畫家那裏買了一張頗有質量的紋理畫紙和一支筆。
如果他是認真的話,那他的確是個耐人尋味的瘋子。據秋刀吳所言,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名畫家,如果不是他父親蠻橫地壟斷了他的前途,他的畫作大概已經被奉在雨州格銘蘭藝術中心的櫥窗裏了。
“哦,這麽說來你應該跟那位昏暗之神頗有共鳴”巨犬羅諾加打趣道:“據說他用筆在罪女的臉上綻開了花”
“但很明顯我們追求不同”秋刀吳聳聳肩膀。“我不喜歡花,但我喜歡讓女孩兒開花。我為我擁有過的每一個女孩兒都畫了像,並將畫像留在與那女孩兒相關聯的地方。數年累計下來,五大洲已成了我的藝術櫥窗。要是我有幸生在文學與藝術被捧上天際的印象紀元,大概早就被譽為一代宗師了,真可惜我沒有,這宗師的榮譽可能要等我死掉之後才會被人挖出來嘍!哎,當真順了我家老頭子的心意,他寧願我成為一個隻會炒菜的廚子也不願我去碰顏料和畫筆,他可真是恨透了印象紀元”
遇上你的女孩兒,大都也會恨上印象紀元吧!巨犬羅諾加暗自想著,隻是不知道這艘船上的哪個女孩兒要被鐫刻到商人的畫紙上了。是那位被商人稱讚過的皮膚藍得發亮的少女美琳?愛哭的涼拚女孩喬咪?那個風騷得令人止不住打噴嚏的貴賓號上的金色少女?還是那個他前日才遇見的趴在秋刀吳後背上嬉鬧的未成年小~粉頭?天哪最好別是她,羅諾加不禁把那念頭甩出腦子,那小家夥的胸還沒棗大。
狡猾商人自掏腰包奉獻出的那些油膩酥香的海貨零嘴沒有白費,船上的女孩兒們都十分樂意親近秋刀吳這個擠在窮人的貨艙裏卻頗為慷慨的傻~瓜。她們滿心歡喜的停靠在充斥著鹹腥味和麻辣氣息謊言港灣,還自以為那是女性的智慧與美貌所饋贈的禮物,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在今日紮上這條醜得耀眼的紫紅色領帶。
“好兄弟,這跟看不看好沒關係,我隻是在懇求你幫我售賣今天份額的牡蠣和魚蝦而已,而且還給了你四倍的報酬和一袋七果風味醉蝦。當然,如果你喜歡的話兌換成七色哈爾古雷茲暈船糖果也可以!”商人永不誠懇。
“別跟我提那暈船糖果”提及此事羅諾加頗感頭痛。“也不知那貓咪是從哪兒弄來的那貴得驚人的東西,含在嘴裏就像含了一整隻奶油巧克力精靈。如果她想用甜膩束住我的衝動和拳腳,那她大概已經做到了”
商人扯出一個自得的微笑。“看吧,我早就說過跟著她不會後悔的,隻是我沒想到她竟然用一罐糖果就買走了你的心。也許你該感謝我,大塊頭,但現在卻是我在懇求你成全我一個晚上”
他比暈船糖果更黏~膩。“對,我愛極了那糖果,所以我才站在了支付我傭金的貓咪一方”羅諾加饒有興致地抬起了眉毛。“她大概不會滿意這個晚上,你說過的,她覬覦著把你的卵蛋煎成荷包已久,何況你前天才說過要重新開始你們的感情、第三次成為她的前男友”
“對,沒錯,但那已經是前天說的話了。我不是畫貓專業戶,你不能要求我隻畫她一個”
“你說你愛她”巨犬的個性如他的五官一樣,仿佛被鋼鐵鑄造過一般板正。
“我當然愛她”商人的溫情和謊言來得一樣快,叫人有些目不暇接。“我想她永遠都能睡在我的床~上,還能浪漫又sè qíng地分享同一個冰激淩,就像真正的女朋友那樣。但事實卻是她從不在我的床~上過夜,我也從不敢留她,甚至就連在床~上翻滾親吻時我都要加倍提防著她會不會從什麽地方抽~出一截刀刃突然割斷我的喉嚨。別太吃驚,她做過那事,雖是無意識的,但她確實把那男人的喉嚨剜了出來,還做成了一道醬爆諸侯(豬喉)”
掠過巨犬震驚的神色,商人從容地說:“我了解你們這些正規的刻板軍人對伴侶的忠誠,但在傭兵界,這樣的愛情其實是件令人辛酸痛苦的事。行走在刀刃上的人一旦出現了對安逸舒適的向往,他就會死在這上麵。龍馬凱爾就是個不太規範的例子。在我第一次爬上夏塵的床後,我無數次的幻想著她身為一隻柔軟又親昵的貓咪女友在我身邊蘇醒過來的場景,那美好得讓人想流眼淚,但我坦誠自己沒有勇氣去麵對那個。她殘暴又聰明,天生就應該活在血與火裏,我實在無法想象她脫離了這些會變成什麽模樣。失去了疼痛與鮮血,她的智慧與勇氣也會蕩然無存。誰都無權將這樣一個女人永遠綁在床~上”
他不愛她。巨犬的心底響起了滴水聲。一個曼妙的身影悄然滑過,來不及捕捉便再次消失在記憶的夾縫裏。
他是個純粹的商人,而且非常優秀,所以他才會把自己和銀灰色~貓咪的價值與需求拆開稱重,才會在現實中本不必選擇的‘女首領’和‘女朋友’之間固執且堅定的壓了對自己最有利的選項。他需要一位睿智冷酷的女首領更甚於甜蜜溫馨的愛情。商人的愛情隻是一顆砝碼。
“也許吧,但傭兵不關心這個”他無意與商人周旋這個,便岔開了話題。“背叛雇主的行動毫無疑問值得更多的獎勵”
“比如呢?”
“你貼身帶著的那把絕不向傭兵做推銷的八寸獅骨短劍”
商人同時張大了眼睛和嘴巴。“…那抵得上三罐哈爾古雷茲暈船糖果了”
巨犬狡猾一笑。“也抵得上一夜**”
收過那把磨得跟精鋼一樣反射著金屬光澤的獅骨質短劍,羅諾加將汗津津的勞苦力麻布衫丟進冷水裏,換上了一身滿是油點還泛著腥辣氣味的粗棉布編織的褂子,來到餐廳後廚找到了那個十五歲的雀斑男孩肯迪,在對方擔憂的注視下接過了那輛大概有兩個嬰兒車大小的海鮮售賣車,並極為認真地將其推向了喧鬧熱乎的餐廳。
此時還未開餐,餐架上隻放著一鍋色彩豐富的開胃甜湯,十幾位無聊的富人正坐在位子上把它當作茶點品嚐,見海鮮售賣車過來便用口袋裏的yìng bì換來了小扇貝和烤海蘑菇。
羅諾加沒費心思便找到了坐在犄角餐位上銀灰色~貓咪。她穿著那身被liú máng定義為工作衣的紅黑相間的抹胸衣和短裙,柔軟的銀灰色高高的紮在頭頂,看上去心情欠佳,大概是因為她手裏的孩子——那個除了吮~吸和哭號別無所長的皺巴黑臉嬰兒。
“嘿,怎麽換成了你做這個?”貓咪無精打采地跟他打招呼,耳畔充斥著令人心煩意亂的哭聲。
“秋刀吳有些東西需要規劃處理,要我代他一晚。這是那個曾把尿流到我襪子上的小家夥嗎?瑪婭呢?”他岔開話鋒推車過去,將一小杯甜辣炸蝦放在她麵前。他的雇主接觸起來遠沒有秋刀吳口中那般殘暴,甚至還有些柔軟。她待他更像是熟知的同行者,而非一紙合同連接的shā rén機器。這讓他有些憐憫她。
“她在工作”夏塵沒有追問秋刀吳的規劃,或是無暇。她忍受著嬰兒不知疲倦的啼哭,抽~出手用指尖碰了碰炸蝦上的木簽,但依舊毫無食欲。“所以才把這小惡魔留給了我,已經整整兩個小時了!”
那可真是博學的災難,羅諾加想。
貨艙的女人在貴賓號的待遇也分三六~九等。會講國際語、能同富人食客交流溝通的年輕女孩大都被安排了點餐、端茶、上菜、開酒等輕省工作,不會講國際語的強壯女人則多數進了後廚,做些衝洗餐具、揉麵團等勞力工,餘下的老弱病殘則負責一些待遇低廉的洗蔬菜、剝魚皮的工作等。而那黑臉嬰兒的母親——鋪席坐落在他們斜上角的咖啡色奶嘴shǎo fù瑪婭顯然屬於強壯的女勞工。她與夏塵年紀相仿,卻已是六個孩子的母親了。但這並未帶給她美好的體驗或是柔和的母性氣息。她的模樣比實際年齡要長上十歲,深褐色的頭發卷曲枯燥,僵硬的指節比臉上的兩片唇~瓣還要厚,說起話來唾沫亂飛,還夾雜著一股與口音協調的口臭味。她不止接了清洗餐具這一樣工作,偶爾也會去有償幫助那些慵懶纖細的男孩們拖甲板或是擦桅杆,除此之外她還擅自搶了洗衣房的生意,每件便宜三洲鐵——這一切都是為了給她那位在七果群島做榨油工人、獨自撫養六個孩子的倒黴丈夫減輕團聚的負擔,雖然他頭頂的負擔多數來自他老婆的肚子和窮人的生育崇拜。
“你對瑪婭如此慷慨,我還以為你是喜歡孩子”羅諾加把一個炸蝦丟進嘴裏咀嚼起來。
貓咪傲慢的陰影加深了。她用高傲的鼻孔哼出一口氣。“如果他突然成了啞巴,我很樂意試著喜歡他”
貓咪的情緒隨著黑臉小惡魔永無休止的哭鬧聲直線下滑,還好在她的爪子將那嬰兒的臉捏成茄子之前咖啡色奶嘴的瑪婭就帶著一身汗水和洗潔精趕了回來。在小惡魔母親連連道謝並接走嬰兒之後,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
“那小混蛋終於走了,他哭得連我都口幹舌燥了。趁著還沒開餐喝點什麽吧,我請客。葡萄酒?麥酒?還是蘋果和櫻桃?”夏塵問。
羅諾加擺擺手。“白水就好,我不喝酒”那杯酸柚過後,任何酒氣都會令他感到痛苦,已經五年了。
夏塵為他拿了罐橙汁碳酸飲料,自己則接了一杯散裝的魚血酒,還滑稽的在杯口上插上了一支怪異的西蘭花作為裝飾。
“都說北大洲的男人無酒不成活,你倒是個例外”夏塵說。
羅諾加心下一驚,麵上卻不露聲色。“你怎麽知道我是北大洲人?”
“口音”夏塵說。“你的國際語帶著口音,長相也帶著地域性。我從未見過鼻梁這樣高的非北大洲血脈的巧克力色人種,而且天生就有黑眼圈”
真尖銳啊,羅諾加暗想,也許秋刀吳也並非完全不可信。僅智慧這一點,她就已經開始令人厭煩了。“真令人沮喪,或許我該學習用另一種地域的方言來講國際語。但黑眼圈,也許並不是天生的”
貓咪笑笑。“我知道,所以我才建議你攝入些酒精來緩解一下你的失眠症”
瞧,她什麽都知道。“謝謝,有那罐暈船糖果就已經足夠了”
“不用謝。保持你的狀態做你該做的,但願那罐糖果能幫你撐過這段旅程”
貓咪兩口幹掉了劣質的魚血酒,便踏著開餐的鈴聲去傳送托盤了。晚餐時間段,巨犬心不在焉地售賣著海貨零嘴,目光卻不由追隨著銀灰色~貓咪輕快的身影,頭腦反複咀嚼著她的話,卻品咂不出什麽端倪,隻得暫時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