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珍饈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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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見濂和衛朝夕約好,三日過後,入京的隊伍從鄱陽出發,路過景德鎮時,便順帶捎上她。
衛朝夕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將激動的情緒掩藏好,收拾行李也是等到夜深人靜時,借著月光在自己房裏暗暗掇拾。但她畢竟是藏不住事兒的姑娘,想到即將去京城,她這兩天心情甚好,食欲也大漲,眼角眉梢都彎彎的,喜不自勝。恰好最近衛府換了個廚子,老爹衛宗明見了她這副模樣,隻當是這新廚子的菜合她口味,也未多想。
三日之約很快到來,衛朝夕起了個大早,偷偷摸摸溜出衛府,候在城郊的大路旁。她抱著一小袋行裝蹲在路旁的草叢裏,等了足足有兩個時辰,才見淮王的車隊緩緩行來。
她站起身,車隊沒有停下。但朱見濂坐在馬車中,衝她揮了揮手,指了指後方道:“你去第四輛馬車上,車上還有父王的兩位側室,性子還算溫良敦和,我之前已經同她們提過你了。”
衛朝夕眉開眼笑,直點頭道:“好好好,謝謝世子殿下。”說完便抱起她的小包裹,小跑著跳上了車。
那兩位側室年紀比衛朝夕大不了幾歲,多一個小姑娘說說話,也是一件好事。三個人一路都是有說有笑,到了午膳的時辰,車隊停下來,男子在外用餐,至於她們這一車女眷,不宜拋頭露麵,隻需呆在馬車中便可。
丫鬟將飯菜端進來,還是熱乎乎的,聞起來噴香,想必後麵還跟著一輛專門負責膳食的馬車。衛朝夕一邊吃著,一邊感歎淮王車隊的奢侈。芝麻牛肉,宮保兔丁,蓮子粥,栗子糕。出門在外,菜肴雖不如平日豐富多樣,但亦算是美味。尤其是那份栗子糕,栗子泥裏夾著金糕片和澄沙餡,鬆軟細膩,香甜適口,吃得衛朝夕那顆心都快飄出來。
“這個栗子糕,一會兒還會再上嗎?”衛朝夕垂涎欲滴,眼巴巴地看著另外兩人。
其中一位側室噗嗤一笑:“出門在外,除了王爺和世子,每個人分配的飲食都是定量的,姑娘忍一忍吧。”
衛朝夕的嘴裏咀嚼著,終於把最後一點栗子糕的嚼了幹淨,但味覺還留著貪戀,一時間坐不住了:“兩位姐姐,我……我還是出去問問有沒有多的。”
在兩位側室含笑的點頭中,衛朝夕輕手輕腳地溜下了馬車,四處張望。她先尋了那輛準備膳食的馬車,得知栗子糕已全部分發出去,不由失落。
就在這時,她眼尖地瞟到了一個丫鬟,提著一個食盒,往後方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去了。她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栗子糕的飄香,想著在馬車內用餐的應當是女子,便興衝衝地奔了過去,想腆著臉要一兩個。
待丫鬟放下食盒離開,衛朝夕請輕手輕腳地攀上了馬車,輕輕把簾子拉開一角,小腦袋暗戳戳地探了進去。
這一探,整個人便愣住了。
馬車內哪是什麽女眷,分明是個顛倒眾生的俊美男子,鳳目狹長,麵如冠玉。
就是……看起來有點呆。
“你你你……”衛朝夕張著嘴,不知是因為沒料到車內是男子,還是被這俊美的容顏攝了心魂,竟是語無倫次。
馬車內的楊福,本來穩穩當當地坐著,突然瞧見衛朝夕的腦袋伸進來,也被驚了一跳。
“你是誰?”楊福問她。
“我啊……”衛朝夕指了指自己,看看楊福,又看看食盒中的栗子糕,吞了吞口水,乖乖回答:“我叫衛朝夕。”
“沒問你叫什麽,問你來做什麽的?”
楊福說完,擔心衛朝夕半個身子懸在外麵太久,容易引起別人注意,又補充道:“你進來說。”
衛朝夕神思略有恍惚,趔趄地鑽進來,合上門簾,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的目的來:“我,我就是想來問問,你的栗子糕,能分給我一個嗎?”
話一出口,見楊福眉宇放鬆下來,又糾正道:“不,兩個。”
楊福看了衛朝夕一眼,有些困惑:“就這樣啊?”
衛朝夕咬著下唇,提溜亂轉的眼睛在他臉上繞了一圈,憋了半天才開口:“那就,三個?”
楊福看著眼前這姑娘,紅撲撲的臉蛋,靈巧的眼睛,期盼從其中自然而然地顯露,對著食盒裏的栗子糕流口水,看樣子,是真的為了吃而來。
他把栗子糕從食盒中取出,遞給衛朝夕:“總共四個,都給你了。”
衛朝夕喜滋滋地接過來,心裏想,這人是個好欺負的,長得好看,人又呆,得寸進尺都照單全收。今後要是有什麽好吃的,還能上他這兒討。
楊福看著她:“現在沒事了吧?沒事就快走。”
“這麽快趕我走做什麽。”衛朝夕一心想要同楊福拉近關係,坐直了身體,把栗子糕放在桌上:“這栗子糕可好吃了,我也不能獨吞,來來來,一起吃。”
她大言不慚,說得好像這栗子糕是她給楊福似的。她率先咬了一口香甜可口的栗子糕,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楊福沒動,重複道:“你還是快走吧,出去以後,也別說糕點是從我這兒拿的,就當沒看見我這個人。”
衛朝夕睜開眼,奇怪道:“為什麽啊?”
楊福低頭抿唇,沒回答。
衛朝夕上下瞄了他一眼,嘴裏還沒停,好半天囫圇道:“你不會是自卑吧?”
楊福抬起眼來看她,嘟嚷著:“誰說我自卑了?”
衛朝夕一臉認真地看著他:“一個大男人,吃飯還要躲在馬車裏,還不是自卑嗎?”她的腮幫子蠕動著,邊吃邊說:“我跟你講,你用不著自卑,你長得可好看了。雖然有點呆,但容貌沒得挑。”
楊福默默看著衛朝夕,頭皮發麻,終於忍耐不住,咬著牙說:“你……能不能把吃的嚼完再說話?”
衛朝夕嘴裏的動作停了,拿著栗子糕的手也懸在半空。楊福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以為自己這話說得重了,剛準備道歉,便看見衛朝夕呼吸一提,“嗝”的一聲,毫不客氣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楊福把即將出口的話憋了回去,捂住頭,不想再看眼前這人了。這真是個姑娘嗎?一定不是的,一定不是。
“唔……”衛朝夕舒了口氣,方才吃了三個栗子糕,身心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笑嗬嗬地把最後一個往楊福麵前推了推:“最後一個了,給你吃,別客氣啊。”
楊福徹底沒招了,低聲下氣:“這位姑……姑娘,您還是上別處玩吧。我的菜都涼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吃不下去了。”
衛朝夕吃飽了,又聽見門外的車夫吆喝著快啟程,點點頭道:“也好,既然你害羞,那我就先走了。”
她跳下車,拍拍屁股走了兩步,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轉回頭又撩起了簾子的一角,把笑眯眯的眼睛從縫隙裏漏出來,問道:“嘿,這位小哥,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楊福頭上浮起幾條黑線,咬牙道:“不必知道。”
“不說就不說。”衛朝夕嘟起嘴,轉瞬又笑了:“今天謝謝你的栗子糕,下次有機會,我再來找你玩兒啊。”
說完她便放下車簾,風風火火地跑掉了。唯餘下楊福還坐在車內,一臉無可奈何的苦笑。
*****
衛朝夕回到馬車,那兩位側室看她紅光滿麵,笑問道:“這下吃飽了?”
衛朝夕摸摸肚子:“飽了,飽了。”
“是準備膳食的人還留了多餘的嗎?”
衛朝夕搖搖頭,剛要張口,突然想起楊福的叮囑,轉而又點了點頭。
提問的人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呀?”
“是,就是這樣的。今天運氣好,準備膳食的馬車上剛巧還留了些栗子糕。”衛朝夕解釋道:“吃得太飽,腦袋有些迷糊了,想睡覺呢,剛才沒反應過來。”
提問的側妃笑了笑,也沒懷疑任何,給衛朝夕騰出一片空位:“看你迷糊的,快睡吧,等起來又該吃晚膳了。”
衛朝夕理了理枕頭便斜躺下來,閉上眼,嘴裏栗子糕的香味還在。她咂咂嘴,唇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那個躲在馬車裏不敢出來的男子,模樣那般好看那般俊,他究竟是什麽人呢?他自己坐了輛馬車,肯定不是普通的侍衛;可那馬車又那樣破,裏麵還裝載著行李,哦對,他應該是給王爺照看貴重行李的人。
這樣一想,一切都順理成章了。衛朝夕想,他整天守著硬邦邦的行李,人又像個榆木頭一樣,必定很無聊,自己得去多找找他,陪他說說話,可別讓他那麽俊俏的一張臉悶壞了。
她心安理得這樣想著,漸漸就睡著了,夢裏還遇見了他。他就坐在她對麵,從食盒裏一盤又一盤地拿出色香誘人的珍饈,如意卷、龍須麵、奶汁角、甜合錦……然後傻笑著看她,憨憨的,呆呆的,不停說:“吃吧,吃吧,這些都是給你的。”
這可真是個甜蜜的夢境,衛朝夕一不小心,就在夢裏笑出了聲。
*****
京城的寂夜,雲霧繚繚,池中的水波倒映著粼粼的月光,寂清無聲。
沈瓷背上的傷已經好了許多,時不時會下床走動。今夜別來無事,她披著大氅在院中散步,唯有呼嘯的長風,伴隨左右。
院中種了幾株朱槿,一樹火紅的花,映著波光清影,分外妖嬈。春露濃重,染濕了她的裙裾,也不知在原地打轉了多久,她懶懶坐了下來,正盯著頹落的花瓣呆呆出神,卻看見一雙烏皮靴踩在了一瓣蜷縮的紅色上。
她愣了一下,順著靴子抬眼往上看。汪直穿著一件潑墨流水雲紋白色縐紗袍,剪裁精細,顯得格外修身挺拔。
“深更半夜的,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好養傷,跑到這兒來賞什麽風景?”汪直立在沈瓷麵前,俯視著她,俊美的側臉映在影影幢幢的光線中。
沈瓷將頭靠在膝上,低聲說:“我在想今後怎麽辦,不能再回禦器廠,我就不知道自己今後應該去哪兒了。”
汪直就著月光看了她一眼,撇嘴道:“哎,糾結什麽呢,別就盯著這一塊。那破禦器廠有什麽好,在督陶官李公公手底下幹活,還能痛快嗎?”
沈瓷抬起眼看他:“你認識李公公?”
“不熟,有過交情,不喜歡他那人。”汪直說得直接了當,一分情麵都沒留,揚了揚眉道:“又想得利,又不願做事,皇上早看不慣他了,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撤職。”
他這話,倒是同沈瓷想的一樣。隻不過汪直為人口無遮攔,想什麽便說什麽,也不怕得罪。可沈瓷講這話之前,必定會先思量思量。
“可如今我一出去就可能被抓住,還能怎麽……”
沈瓷的話問了一半,忽然見汪直身後有一個人影疾衝過來,陡然改口:“小心!”
話音未落,人已隨聲而至。但汪直反應更快,抽出腰上的長劍轉身橫揮,正與對方的長劍斬在一起。接著便是一番劍影刀光,眼花繚亂。
就在沈瓷連退幾步,準備跑去搬救兵的時候,汪直卻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收起長劍,用劍梢拍了拍那人的後背:“又玩這種把戲,都過時了。”
沈瓷定在原地,再回頭去看,便見汪直衝她抬了抬手:“不用著急,這是兄弟,王越。剛率兵從西北打了勝仗歸來,開個玩笑而已。”
沈瓷繃緊的神經霎時鬆開:“兄弟見麵都這個路數嗎?”
王越瞟了眼沈瓷,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汪直,一臉“你怎麽在府裏留了個姑娘”的嫌棄表情,開口道:“久了不見,你倒是有了好興致,深夜裏跟小姑娘談心呢?”
汪直仍是鎮定自若:“你管得寬。”
王越被他揶揄了一句,也沒介意,笑道:“話說回來,你最近應該挺忙的吧?一個個藩王在這幾個月入京述職,西廠免不了需要一番查探。”
如今朝綱,正是東西廠爭鋒相對。早在明成祖朱棣奪取皇位後,便設置了東廠,由宦官管轄,淩駕錦衣衛之上。而當今皇帝,又加設了西廠,權力淩駕於東廠和錦衣衛之上,活動範圍自京師遍及各地。
西廠直接聽命於皇帝,不受其他任何機構和個人的節製,而汪直又是西廠提督,在各位藩王入京之際,必定需要緊查行蹤,以免節外生枝。
汪直點點頭道:“事情是不少,先派人查著,並非事事都需我親自來盯著。”
沈瓷聽到藩王入京,頭腦中不禁嗡聲一片,緊張看了眼汪直和王越,忍不住問道:“江西饒州的淮王,近日也會入京嗎?”
汪直知曉沈瓷是從景德鎮來的,隸屬饒州府的管轄,想了想答道:“如果不出差錯,淮王已經啟程了。”
沉默不過片刻,沈瓷胸中已是千般潮湧,她咬咬下唇,還是支支吾吾地問道:“那……淮王的子女也會跟著來嗎?”
聽了這一句,汪直心覺怪異,多看了一眼沈瓷的表情,答道:“這可就說不準了,不是什麽子女都能帶的。如果是世子,帶來的可能性很大。”他頓了頓,回憶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淮王立了世子後的首次入京,理論上來說,應當攜帶世子,一同前來。”
沈瓷隻覺胸口一滯,那刻在心裏的濃深輪廓,流了血,結了痂,雖然從未開始,但終歸還是帶了難以消磨的痕跡。在淮王府兩年的時光,是她生命的重大轉折。如果沒有小王爺,便沒有今日的她。那心底的覬覦,從淺淺淡淡的思念而來,卻不知歸於何處。
沈瓷攥緊了手指,強自壓下心中波瀾。雖然臉上還笑著,但眼神已經變了,目光落在了虛無的前方,尋不到確切的焦點。小王爺要來了,同在京城,自己應該去見見嗎?小王爺會希望見到她嗎?
她下巴緊繃,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如今自己算是戴罪之身,連景德鎮都不能回,這個當口見他,難道要再次尋求他的庇護嗎?不,她不想這樣。更重要的是,在她如今的認知裏,小王爺即將大婚,或許已經與方家的嫡女訂了婚……
想至此,沈瓷的胸口像堵塞了般難受,一種窒息的感覺,讓她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去,也慢慢將渙散的目光收了回來。她抿了抿下唇,吐出一口氣,朝汪直扯出一個笑容,聳聳肩道:“也沒什麽,隨便問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