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月下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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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直見她眸色凝重,沒再多問,轉而看向王越:“對了,你何時回的京城?”

    王越打了個哈欠,看了看麵前兩人道:“剛回來,晚膳都沒吃就過來尋你,還被晾在一旁老半天,都快睡著了。”

    “不就幾句話的功夫麽。”汪直背過身往屋裏走,同時吩咐不遠處的丫鬟道:“快,去準備幾個菜。”

    丫鬟領命退下,沈瓷看著這情況,也打算回去休息了。她朝前踱了兩步,正準備開口,卻聽王越問汪直:“這姑娘是誰啊?聽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人。”

    “確實不是。”汪直道:“是禦器廠這次負責運瓷的禦器師,路上遇見江匪,受了傷,在我這兒呆一陣養傷。”

    王越一晃腦袋,大喇喇道:“那這麽說,我還受傷了呢。你不知,我這次出征西北,遇上一個特別難纏的韃靼將領,聲稱所向披靡。雖然他最後敗在了我手下,但差點把我胳膊給斬了下來。”他說著就把衣袖挽起來,露出一截粗糙精壯的手臂,上麵橫橫豎豎遍布著傷疤,最醒目的一條長疤,痂還是新結的,看起來很是可怖,幾乎快把骨頭給斬斷了。

    王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傷疤,卻是嘻嘻笑著,對汪直道:“你看,我也受傷了,你籌措籌措,看是不是也能讓我在你這兒養養傷?”

    汪直瞥了他一眼:“能別這麽不要臉嗎?”

    “這怎麽能是不要臉呢?”王越昂首挺胸,把長劍扛在肩上,瞧見沈瓷還站在旁邊,又把目光轉向她:“嘿,姑娘你評評理,我這難道不合理嗎?”

    沈瓷沒料到話頭一下子轉在了自己身上,想了想,見王越與汪直友情甚篤,遂答道:“朋友多住幾日而已,汪大人想必不缺這點錢。”

    王越朗聲大笑三聲,指了指沈瓷:“還是姑娘懂事,說話在點子上。來來來,飯菜快上了吧?姑娘一起來吃。”

    沈瓷本覺不妥,但見汪直也笑著對她點了點頭,也不再扭捏,隨二人一同入了膳廳。

    從坐下來以後,王越便一直得意洋洋地說著自己在邊關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講到興致高處,還用馬靴蹬蹬地麵。汪直一麵聽著,一麵時不時插嘴奚落他幾句,這頓飯可謂吃得生機盎然。

    如此良辰相聚,自然不會少了酒。王越給自己和汪直盛了滿杯,又跺了個碗在沈瓷麵前,呼啦啦往裏倒酒。這兩人久未相見,興致高得很,可謂是無話不談。

    從兩人的言語之中,沈瓷了解到,汪直不僅是西廠提督,還能帶兵打仗,曾多次與王越征戰西北,兩人配合默契,都是軍功顯赫。

    隻可惜,汪直身為宦官,按律製,內臣至太監無秩可升。別人可以升官加爵,汪直作為最高統帥,卻什麽也得不到,隻能加食米,以十二石為一級。因著皇上對汪直寵愛至極,在一次汪直回京後一下子加了三百石,前所未有,簡直恩遇到了極點,但皇上似乎還覺得對汪直有所虧欠。

    “他啊,”王越指指汪直,醺醉的紅爬上腮邊,看著沈瓷道:“他啊,跟個火炮似的,走到哪兒點到哪兒,攪得朝廷上下雞飛狗跳。從皇親國戚,到內侍太監,隻要犯了事的,沒少被他給彈劾落馬。所以你看,在外麵名聲那麽臭,臭得我都聞不下去了。哈哈,姑娘,你醒來後知道他是汪直,怕不怕?”

    汪直皺著眉頭,搶白道:“怎麽說得我好像你的臭腳一樣?”

    “哎,沒問你呢,讓人家姑娘說。”

    沈瓷掩嘴偷笑,也抿了幾口酒,回憶了一番當時的境況:“是有點怕,但還多虧汪大人救了我。剛剛把一條命撿回來,也就顧不上怕了。”

    王越拍拍汪直的肩,笑道:“姑娘不錯啊,形容鎮定,來啥接啥,碰上你這個大奸宦都淡定得很。”又看了看沈瓷:“哎,你姓什麽來著?”

    “姓沈。”

    王越咯咯笑著,兩條大腿分開坐著,對著汪直一揚下巴:“看在沈姑娘替我說話的份上,你可得把人照料好了啊。”

    “之前沒你的份,不也沒虧待她嗎?”汪直反問他一句,忽然想起了什麽,看著沈瓷道:“你現在傷也快好了,之後打算怎麽辦?”

    沈瓷念及自己如今的境況,聲音也變得稍微沉鬱:“短時間內查得嚴,我恐怕沒法離開京城。但我不能光閑著不做事,準備在京城尋一處小民窯做做工,先攢攢錢,然後再想辦法。”

    王越嘻嘻笑著,手撐著汪直的肩膀,嘀咕道:“找你們汪大人想辦法……”他的語氣先是高揚,漸漸低了下去,已是醉得酣暢,不一會兒,呼嚕便打得震天響,如同隆隆雷聲,隔著一道門都聽得到。

    沈瓷眼瞅著這兩人來來回回地對嘴,無話不談,頓感所謂忘年之交,便是如此了。王越比汪直足足大了二三十歲,兩人卻是邪味兒相投,一拍即合。王越睡著以後,汪直將他扶起,手把手交到兩個護衛那兒,囑咐他們帶王越下去休息,這才回過頭來對沈瓷說:“無論你之後想做什麽,出行都得小心,最好扮成男裝。我這宅院平日都空著,若是尋不到住處,還可在這裏多歇一陣。”

    沈瓷的臉皮沒有那麽厚,遇見江匪原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她受罰也就同汪直沒什麽關係,在他這裏混吃混喝了這麽久,也不能一直賴著,輕聲說道:“多謝汪大人,我會盡力想法子的。”

    “隨你。”汪直背過手,暢聊歡飲之後,難免有些困倦了。月色迷蒙,清風徐徐,隱幽的月映照在他的麵容上,光華懾人。汪直轉過頭來看看沈瓷,一瞬間他的神情略有波動,轉眼又恢複了那副清傲模樣,仿佛剛才的波動,隻是月光在他臉上投下的幻影而已。

    *****

    翌日晨起,侍婢送來了幾件新衣裳。沈瓷覺得自己在這裏受伺候良久,已是過意不去,本想說不要,眼神往侍婢手中的衣物瞥了一眼,卻把即將要出口的話憋了回去。

    這是幾件男裝,從頭到尾的武裝,連束胸的布料都帶上了。她陡然想起汪直昨夜說的話,覺得也有道理,便伸出手,捧過侍婢手中的衣物,衝她們點頭致意道:“你們都下去吧,我自己在屋內試一試便好。”

    侍婢們退下後,沈瓷將衣裳置於榻上,鋪開理了理,總共有三套。沈瓷取出其中一件穿上,紋飾並不華麗,質地卻是柔軟細膩。她在淮王府生活了兩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已是有所體會,這三套衣裳的質量雖算不了上乘,但穿上置於市井之中,卻也不會同普通民眾混為一談,再加上沈瓷身姿纖細,麵目清秀,人們大抵會將她當成文人墨客,倒也不會過於突兀。

    她對這身衣服很是滿意,又將滿頭的青絲束了起來,攏在冠帽中。她對著銅鏡轉了一圈,倒真像是個清秀的少年模樣。站定,又將帽子扶了扶,背挺得筆直,衝著鏡子眨了眨眼睛,便這樣出門了。

    她同汪直的侍婢交代了一聲,從府邸的後門溜了出去。繞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胡同,終於到了一條市井小街,各式的店鋪都有,沈瓷身著男裝,還有些緊張,走了一會兒,瞧見周圍沒什麽人緊盯著她不放,才稍稍自然了些。

    她踱著步,路過陶瓷店鋪時,腳步會慢下來一點。她想要尋一處規模較小的瓷鋪,但用料不要太寒酸,不以量取勝,而是注重質,能有自由發揮的空間,工錢少一些也沒關係。

    這樣的民窯,並不太好找。民窯不比官窯,不可能不計成本地製作精瓷,總是精打細算的。沈瓷還想要默默無聞地掩藏進入,難度便更大了。

    兩個星期後,沈瓷才在距離京城繁華街市較遠的一處民窯,尋得了一份工。店鋪是新開的,規模不大,但老板本身有些人脈,做的是專門訂製的瓷器,用料也還算精致。沈瓷剛開始去,老板見她年紀輕輕,又是細皮嫩肉,便先讓她處於試用階段,薪水微薄,待正式做工後,便可長居於此。不過沒試用兩回,老板見了她製瓷的手藝,便迫不及待地留下她,甚至出了開始商議價格的兩倍。

    沈瓷手中的陶藝,自然不止這個價格。但要尋得一間中意的作坊不易,她也沒還口,順順當當地點頭應承下來。確定在此做工後,沈瓷便在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是個四合院的小廂房。銀兩是找老板預支的,為了留下沈瓷這個潛力股,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她憑著一手好瓷藝,以男兒之身,順順當當地尋得了落腳處。臨行前,她在汪直府中多逗留了三四日,為的便是當麵向他道一聲謝,順帶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從江心遇險到府中逗留,她與汪直的交集雖然不過淺淺幾次,卻也對這個風姿卓絕的男子心懷感激。

    可三四日過去,汪直都沒有回府,想來,應當是宮中事務繁多,絆住了身。沈瓷覺得不宜再繼續耽擱下去,煩侍婢向汪直表達自己的感謝,又交代了之後的去向,帶著汪直送她的那幾件男子衣裳,在一個積雪開化的日子,離開了汪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