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畫院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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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愣了一下,但若是走到跟前還回避,並不是他的風格。
“在外麵等著。”他給車夫丟下一句話,便跳下了車。
穿過一道曲折的遊廊,不久便是端莊嚴謹的兩層宮室。周圍有幾個人走過,見了汪直,也不跪拜,隻是抱拳施禮道:“見過汪公公。”
工部的文人墨客不少,染了文人氣,大多看不慣汪直這樣權弄朝綱的宦官,私底下對他厭惡得咬牙切齒。見麵時,雖然心有不悅,麵上卻還要敷衍幾語。
汪直對此心知肚明,懶得計較,也不屑計較,徑自進了屋,翹著腿靠在坐椅上,伸手隨便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小宦官,側著臉問:“有個新來的沈公公,你可知道?把人給我叫來。”
小宦官點點頭,忙說:“知道,知道。”緊張得肌肉都繃緊,說完便一溜煙跑去尋人。
他之所以知道這位新來的沈公公,是因為沈瓷剛來畫院,便鬧出了一點小動靜。
工部畫院的差事很是清閑。沈瓷身為宦官,又有汪直的照拂,並沒有太多雜事可做。隻是偶爾會去秘閣,取出藏畫供畫師們品鑒臨摹,而平日裏,事務稀少,她隻須侍立在側,聽畫院的官員講學或看畫師們作畫。
沈瓷來到工部畫院的第二日,便遇上眾畫師品鑒臨摹的日子,而這次從秘閣中取出的畫作,是一幅雀鳥山石圖。
沈瓷小心翼翼地架好畫作,立於旁側,瞧見眾畫師都專心致誌開始臨摹,不禁也覺得手心癢癢,曾經在淮王府隨孫瑒先生學畫的時光如在眼前,瞧見畫室最後還有空座,便執起畫筆,細細描繪。
她沾了朱見濂的光,得了孫瑒先生兩年真傳,畫起來可謂得心應手。其筆勁工穩挺秀,畫麵淡雅空瀠,隻是填彩不如孫瑒先生華麗,自有其清麗委婉。
有畫師擱筆小憩間,無意發現了沈瓷,懷著奚落的心情,踱著步過來看,邊走邊說:“哎哎,你一個宦官怎麽也坐下畫畫了?畫些個什麽東西呢?”
這句話出口,引得周圍的畫師和宦官都朝這邊看來。沈瓷舔了舔嘴唇,站起身來退後一步:“恕在下唐突,擾了各位畫師的雅興。”
“這倒沒有,我就是來看看。”那人臉上劃過一抹輕飄飄的鄙笑,站在沈瓷身後,一瞧見她架子上的畫作,整個人便愣住了,好半天才開口:“畫得還挺不錯。”
素人皆知這位畫師為人挑剔,又瞧不起宦官,此時聽他說了句“不錯”,便有人離座,跑過來圍觀。
幾隻雀鳥姿態各異,刻畫細致,質感豐厚,有孫瑒先生的風格,卻也不全然相似。
一人指了指她的畫,問:“這山石竹叢是怎麽描的?我之前琢磨了半天,也沒畫出合意的感覺。”
沈瓷沒遮掩,說:“山石隻需略加勾點,然後再以皴筆擦出。竹叢則是用勾填法繪出,沉下心思畫便可。”
那人點點頭,恍然的模樣,又問:“你怎地還懂畫畫?看起來不似自學,敢問師承何人?”
沈瓷想了想,覺得此時撒謊說沒有師傅,反倒顯得自己張狂,低下頭,誠實答道:“是孫瑒先生。”
此語一出,人群霎時掀起一陣騷動。
“孫瑒先生?前任畫院主事孫瑒先生?”
沈瓷愣住,她並不知孫瑒先生曾是畫院主事,也未想到在人才濟濟的畫院,孫瑒先生的名頭依舊如雷貫耳。
有畫師議論開了:“騙人吧,孫瑒先生為人高潔,怎麽可能收一個太監為學生?”
“我……”沈瓷覺得自己這次闖禍了,擔心這樣下去會對孫瑒先生的名聲有影響,吞吞吐吐半晌,竟是憋出了一句:“那時候,我,我還不是太監……”
周圍的哄笑聲一下就停了。
工部的知識分子們雖然詬病權宦,但也同樣富有同情心。瞧著沈瓷麵露難色、神情糾結,自動便腦補出了一個身不由己的悲慘故事。或許沈公公身世跌宕,是被迫淨身入宮的呢?由此及彼,想到若是自己糟了如此厄運,心中的嘲弄便減了大半。再看她麵目清秀,身姿纖細,並無半點奸邪狼狽的氣息,剩下的嘲弄也隨之消減了。指指沈瓷畫的那副半成品:“還真挺不錯的,若你不是宦者,說不定還能成為畫師。”
沈瓷臉上的肌肉僵住,勉強擺手一哂:“各位畫師說笑了,在下才疏學淺,不過是班門弄斧,不敢再打擾諸位的雅興。”
她說完便低垂著頭溜了出去。
可從這事兒以後,畫院的一半人都認識了她。如有惋惜,如有同情。
被汪直派去尋找沈公公的小宦官想著這事兒,跑了好幾處,終於找到了沈瓷,此時她正快步朝前走,心中想著事兒,沒注意旁側。
小宦官連忙叫住她:“沈公公,汪提督找你。”
“哎?”沈瓷頓住腳,回過神來:“剛好,我也要找他。”
沈瓷被小宦官領去了前廳,汪直抱著雙臂,撇著嘴看她:“這麽久?要找到沈公公很難啊。”
“找汪大人更難。”沈瓷輕聲道。
“你找過我?”汪直將翹起的腿放下,挪了挪身:“找我做什麽?”
“我這兩天想出一趟宮。”
汪直那埋在心中的隱患瞬間被點燃,猛抬起頭:“你出宮找誰?”
他開口說的是一句問語,可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她初次來到京城,除了認識自己,還有一個可能與她熟識的人——淮王世子。
可是,她之前曾說淮王世子與她無關,現下,又會給出一個新的解釋嗎?
汪直盯著她的嘴,似要將她的唇齒撬開,一時間,竟有一種迫近而易逝的惶然之感。他繃著臉仰起頭,就在已經做好聽到答案的準備時,卻聽沈瓷淡淡道:“不找誰。之前我不是在一家民窯做工嗎?親手製了幾件比較滿意的瓷器,走之前同老板問過,這兩天該出窯了,想回去看看成品如何。”
“這事兒啊?”汪直泄了一口氣,身子又靠了回去。方才眼睛一眨不眨睜得太久,已有了些酸脹之感,不禁閉上了眼。
沈瓷誤以為他這是不同意的意思,忙補充道:“隻有一兩個時辰,不礙事的。我就去看看,什麽也不拿,就會悄悄溜回來。”
汪直慢慢睜開眼:“我有說不讓你去嗎?啊?”他語帶不滿:“之前帶你入宮時就告訴過你,想出宮就出宮,以為我是說話不算話的人啊?”
沈瓷腆然一笑:“是我方才誤會了。”
汪直睨了她一眼,站起身就往外走:“我跟你一起去。”回過身看見沈瓷還沒反應過來,揚聲道:“還愣著幹什麽,我在宮中悶乏了,現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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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同沈瓷離了宮,又來到京城偏遠處的這座小瓷坊。
如同老板先前所說,沈瓷臨走之前製作的瓷器已經全部出了窯,因為燒窯時基本都放在正中位置,竟有九成的成功率。
民窯在乎利潤,並未燒製難度太大的瓷器,沈瓷的這幾件亦是如此。但貴在圖式新穎,紋理精細,帶著顯著的女子特征,是需要花功夫才能繪出的。
“你看看就行了,不過我們之前說好的,我付了你錢,你做出的瓷器歸我賣,可別想著要回去啊。”老板說。
沈瓷亦覺得理應如此,她來這裏,隻是有個執念,覺得自己做出的瓷器,一定要看看最後的成品。如今瞧著成果滿意,臉上也是笑吟吟的,正欲點頭,話頭卻被汪直搶了過去。
“誰說的?”汪直揚起下巴,瞥了一眼那老板:“你給的那點工錢,還不夠別人買這件瓷器的零頭。不劃算。”
沈瓷拉拉汪直的袖子,低聲道:“沒關係的,老板也不容易。”
汪直神色不變,沒理沈瓷抓著自己袖子的手,拿起腰上西廠提督的令牌在老板麵前晃了晃:“給不給?”
身在京城,誰人不知汪直的大名,老板麵露驚懼,當即伏下了身:“給給給,全部給。”
“這還差不多。”汪直收起令牌,端著一幅傲慢態勢,又說:“也不會讓你白給,我出沈瓷工錢的二十倍,買下了。”
老板在已經做好了全盤放棄的準備後,出乎意料地收獲了一筆錢,竟覺感激涕零,連聲道謝。
沈瓷皺起眉頭,低聲對汪直道:“不用這樣的。老板不賣,我也沒地方保存不了這麽些瓷器,你買來也沒什麽用處。”
“你懂什麽。”汪直命隨侍將沈瓷做的幾件瓷器收起來,別了她一眼:“你忘了,之前我說過,你做得好,我幫你引薦給萬貴妃。沒有成品,我怎麽引薦?你又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吧?怎麽我說什麽,你那腦袋瓜都記不住呢?”
沈瓷恍然,心中涓涓淌過感動的細流,張開嘴,謝謝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聽見身後一陣噠噠的馬蹄聲,緊接著傳來了一道高揚的喝聲:“汪直,大事不好了!”
轉過頭一看,是騎著駿馬風塵仆仆趕來的王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