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無形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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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見濂懸著的一顆心落了下來,結結實實的,說不出的熨帖和暖意。她或許還沒從震動中清醒,也未說任何煽情的話語,可她心裏是有他的。
隻是朱見濂非常不希望她留在宮中,汪直是他心中極大的隱患,遂試探道:“我先接你出宮,你想等的事情,可以就在京城等,不必非要在宮中。”
沈瓷認真想了想,輕輕搖頭:“如今在宮中的宦官身份,我還不能丟棄。隻是再多幾日而已,也不會受委屈,還請小王爺成全。”
她的聲音溫順,卻很堅定,並不知朱見濂真正介意的其實是汪直這個人。朱見濂沉思了片刻,還是沒有將實情告知予她。他最了解,沈瓷麵上瞧著是逆來順受,心裏比誰都倔。轉念一想,自己在宮外還有諸多事情需要做,讓沈瓷呆在宮中,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好,我會想辦法推遲離京的時間。臨走時,我來接你。”
沈瓷微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氣,方才緊繃的脊背塌下來,漸漸放鬆。抬起頭,小王爺仍舊看著她,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已繞過兩人之間的畫架,緩步到了她麵前。那雙深黑的眸子明亮如澤,更顯出他的頎頎英氣。沈瓷看著他的鼻子眼睛嘴,別致俊朗的輪廓,剛才撫過她麵頰的手還存有溫度,這才恍恍惚惚確認方才並非夢境。
朱見濂伸出手,握住沈瓷的一雙柔荑,兩個人還有些生澀,都不太自然。沈瓷感到臉上燙得發慌,微微別過臉,朱見濂卻不鬆手,反而用另一隻手攬過沈瓷的肩,將她摟入懷中。
“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他說。
沈瓷的臉貼在他胸前衣襟上,有一股溫厚妥帖的力量。模糊的淚光中,唯聽見他怦怦的心跳,撞擊入耳。方才隻顧著震驚和感喟,如今才識得心頭甘苦。
她本想開口問,如今帶她回去,該是何種身份。可話到嘴邊,又覺得多餘。麵對小王爺,她還沒有勇氣想到什麽就問什麽。話語縮了回去,隻是笑了笑,輕聲道:“並沒有受苦。”
朱見濂意識到她的少語,隻當是她還未適應。低首,嘴唇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更緊地握著她柔若無骨的小手,狀似無意地提醒:“宮中宦者,詭計奸邪,你身在這樣的群體之中,一定要多加提防。有些宦者狀似正常,實則心理扭曲,背地裏壞事沒少做。既然你堅持要在宮中多呆幾日,便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切莫被傷了。”
沈瓷靜靜接受他在她額頭的親吻,也不回應,隻在片刻後笑道:“小王爺莫擔心,我身在畫院,是個閑散職位,周圍沒有那麽多詭計多端。”
朱見濂看著她,目光凝重:“不光是畫院的人,還有宮裏別處的。或許對方隻是想利用你,不要太輕信。”
沈瓷一愣,腦中浮出汪直的影子,再看小王爺深鎖的眉目,心中有一道模糊的念頭閃過,閃得太快了,她沒能抓住,隻在心中留下一昧悵然,點了點頭道:“多謝小王爺,我記住了。”
“別再同我說謝。”他的左手依然在她手上,右手將她的身體攏了攏,讓她離自己更近:“原本父王決定三日後離開,我會多爭取幾日時間,但願那時,你已等到想要的結果。”
那多爭取的幾日,不僅是為了答應沈瓷的事,更因為,他還有自己的計劃尚未完成。
沈瓷張口,還想道謝,硬生生憋了回去,隻輕答了一個“好”字。
一陣風吹過,刮得窗弦砰砰作響。門外響起匆匆的腳步聲,繼而聽見了人聲。
“快點快點,畫師們馬上回來了,趕緊收拾一下。”
朱見濂看向沈瓷:“我是無詔入宮,不宜被發現。這裏人多,我得走了。”
沈瓷的神經緊了緊,才相見不久便是分別,下意識攥緊他的袖子,端詳著他的臉,貪婪地想要再多看看。縱然已不複從前的熟稔,可心意還在,留戀還在,躊躇著還有幾句話想說。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隨時都有推門而入的可能。朱見濂最後抱了抱沈瓷,將她小小的身體融在自己懷中,隻是片刻,便又分開,在她耳邊低聲道:“等著我,等我來接你。”
他說完便離開了,唯留下沈瓷一個人在畫室。她靜了一會兒,走到畫架前,拾起筆麵對著眼前這幅半成品,可是手懸在空中半晌,也無法下筆描繪一絲一毫,便這樣舉著手臂,良久也沒有動作,說不清的百感交集。
*****
朱見濂從宮中出來,與守在外麵的馬寧匯合後,朝驛站的住處行去。
他一麵走,一邊琢磨著如何拖延離京的時間,問馬寧道:“從前若有藩王滯留在京,是依著什麽理由?”
“藩王不比旁人自由,理論上講,不允許在京城待太久,述職後應盡快回到封地。但事無絕對,屬下查過,從前曾有一位藩王,因與皇上情意深重,特準留京半年。此外,若是遇上不可抗的緣由,例如流感、災荒或不宜奔波的病症,也許能被特許留京。”
朱見濂手撐著頭,閉上眼思索。他拿不準妖狐夜出什麽時候還會再發生一次,如有必要,他不排除自己會特意編一出戲,引汪直亮出行蹤。
可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如何延長在京的期間。朱見濂在心裏快速將幾種方法都過濾了一遍,正想著,馬車突然被人攔下,是淮王身邊的一名侍婢。
“世子殿下。”那侍婢欠身行禮,抬起頭來時,顯而易見的神色慌亂,連聲音都在顫抖:“王爺……王爺今日在驛站突遇行刺,身中數劍。”
“什麽?”朱見濂大為震驚:“何人所刺?竟然在京城胡作非為。”
“這……奴婢一介仆從,隻知道刺客被當場斬殺,其餘什麽都不了解,世子還是去問王爺吧。”
朱見濂想想也是如此,語氣緩和了些:“父王現在怎麽樣了?”
“已在醫館處理過了,現在回了驛站休息,並無性命之憂。隻是血口較深,傷及經脈,不宜奔波勞累。離京的日子,恐怕要同皇上申請延緩兩月了。”
朱見濂不禁重複:“兩個月?”
侍婢點點頭,神色仍是驚惶,低聲道:“醫師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王爺休養兩個月,雖然不足以好,但已能上路。”她又福了福身,道:“王爺派我來,便是請世子快些回去,他有事同您交代。”
“事不宜遲,走吧。”朱見濂連馬車都沒乘,直接跨上馬背,朝驛站奔去。他心中隱隱竄動著不安,自己剛琢磨著怎麽拖延時間,父王便遇到了刺殺,正正為他的滯留製造了理由。這事兒來得太巧,又氣勢洶洶,背後似有一雙手在操控。可是,這雙手的主人會是誰呢?
*****
朱見濂趕回驛站,衣裳都沒來得及換一套,便立刻麵見淮王。
淮王仰麵躺在床榻上,腰部和大腿都動彈不得,聽見朱見濂推門的聲響,慢慢把頭轉過來看他,聲音不複往常的威嚴渾厚,如同漂浮在空中,問道:“上哪兒去了?”
“隨便出去逛了逛。”
淮王咳嗽了兩聲,反問道:“出去逛逛還要特意甩掉我派的護衛?”
“您知道我不喜歡有人跟著。”朱見濂走得離淮王近了兩步,清楚地看到他發白的嘴唇,心底不禁抽了抽,話語轉為擔憂:“父王現在感覺身體如何?”
淮王盯著他,眼神不放鬆絲毫:“隻要你不在京城給我惹出事來,我身體就挺好。”
朱見濂穩然笑道:“我能有什麽事可惹?一切盡在父王的掌握中。”
“我知道你悄悄入了宮。”淮王插嘴道。
朱見濂背脊一僵,麵上仍是安靜。
“你可知,藩王世子,無詔入宮,會惹上什麽罪?”淮王仰躺著,用盡全身氣力,厲聲斥責:“為了一個女人,你想惹得皇上忌憚,把整個淮王府都搭進去嗎?”
聽聞此言,朱見濂反倒暗暗鬆了一口氣,淮王並未以為他入宮有其他圖謀,便算是幸事。他麵帶悔意,皺眉頷首道:“孩兒知錯了,這等錯誤,今後必定不會再犯。”
淮王微眯起眼睛打量他半晌,終是歎息道:“罷了,你本也不是荒唐的人,注意掂量好分寸。如今本王被刺客所傷,暫時不宜行動,這幾個月事情都需你料理,擔子重,可別出了岔子。”
朱見濂目光不由一跳,低聲問道:“不知父王是被何人所傷,可有抓到刺客?”
淮王聞言,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良久,才慢慢開口:“你還記得三年前在景德鎮的行刺嗎?”
朱見濂喉頭一哽:“自然記得。”
“當時我還懷疑,此事到底是不是汪直所為,現在看來,的確就是了。”
朱見濂麵目變色:“此話怎講?”
淮王憶及今日行刺之事,頓時神思恍惚,劍刺的痛感再次襲來,捂住起伏的胸口道:“行刺之人被當場斬殺,從他身上,翻出了西廠密衛的腰牌。”
朱見濂身形一滯,一字一句清晰問:“您的意思是,刺客是汪直派來的?”
淮王慢慢點了點頭。
朱見濂眉頭一皺:“為什麽?”
“我也不知。”淮王在心裏歎息一聲,覺得憋屈,還沒法聲張。西廠行事,皇權特許,他又如何知道這次刺殺到底是不是皇上的主意?可無論是不是皇上的命令,他都認準了汪直。
陳年仇怨從五年前夏蓮死時便結下了,恨已根深蒂固,原本的搖擺不定也在恨意中演化為斬釘截鐵。若是沒有三年前景德鎮一事,他或許還會對刺客的身份再多些懷疑,可事已至此,新仇舊恨加起來,便是積重難返。
朱見濂問:“那三年前景德鎮刺殺一事,父王已確定是汪直?”
淮王篤定道:“本王找人探過,那時汪直恰好在宮外,確實有行刺的時間,又有護衛看到了他的容貌。現在,再加上今日行刺一事,足夠令本王相信三年前亦是汪直所為。隻是不知,他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為難本王。”
淮王提及容貌之時,朱見濂不禁凝目深思,霎時想起了楊福那張同汪直一模一樣的臉,靜靜想了一陣,視線掃過淮王身上的傷處,方緩緩道:“恕兒臣直言,看父王這一次受傷的情形,刺客似乎並未下死手,傷處雖多,卻都不致命。對於西廠密衛而言,若真的要殺人,不至於有這樣的疏忽。”
淮王怔怔問:“你的意思是……”
朱見濂垂目道:“我覺得此事還有些蹊蹺,應當徹查此事,將前因後果弄清楚。”
淮王深深看他一眼,良久,才慢慢吐出一句話:“可以,但務必暗中進行,莫將事情鬧大。”
朱見濂“嗯”了一聲,退身出了淮王的房間。他麵無表情地行在回廊,心中的疑團越擴越大,原本的計劃莫名其妙變得複雜了起來。那雙看不見的無形的手,到底是有意幫他,還是,另有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