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飄渺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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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起,宮燈點染。寂寂宮牆之中,唯有暗黃的光暈隨風晃動,映出飄忽不定的影子。
天空已暗,汪直剛從宮外趕回。他接連奔波數日,縱然平素再精神,也終歸有些疲累。方要踏入自己的居處,突然從旁側閃出一道人影,跪在汪直麵前。
汪直認出這是自己指派在沈瓷身邊的暗衛,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怎麽了?”
“汪大人讓我暗中照顧沈公公,不過今日,遇到了一點突發情況,需向您請示。”
昏暗中,汪直俊美而詭魅的五官多了幾分凝重的味道:“說。”
“今日,畫院的畫師們都外出采風,午後唯有沈公公獨自一人在畫室。原本一切無恙,可突然出現了一名男子,並非畫院中人,他先是隔著窗戶同沈公公對話,不久便進了畫室,兩個人在裏麵呆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那男子才偷偷離開。”
汪直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是誰?”
“……小的跟著他出了宮,那男子在宮外有人接應,然後便快馬加鞭,回到了……淮王下榻的驛站。”
汪直隻覺肩膀一硬,身體好似僵住了:“他在畫室中同沈公公說了什麽?”
“聲音很小,聽不清。但我透過縫隙朝,恰看見淮王世子抱住了沈公公,還,還在沈公公額頭上親了親……”那人吞了吞口水,猶豫道:“其實,宮中有龍陽之癖,並不罕見。屬下的職責本是保護沈公公,也不知此事該不該稟報,無從定奪下,隻能同您請示,如果……”
“閉嘴。”汪直打斷他,雙手負立,闔上雙眼。
遣走了那人,汪直靜靜在原地站了良久。他長身玉立,下巴微揚,依舊是往日傲然的姿態。可是一陣風吹到頸背上,竟覺出些許冷意。瑟瑟的寒風如刀鋒劃過,掀動他白色的衣裾,如有惶然,如有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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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平息下心緒,正要跨入居處,眼角瞥見沈瓷房中的燈還亮著,不由調轉方向,信步走了進去。
沈瓷好幾日不見他,隻知道他正忙著查妖狐夜出的案子,其餘一概不了解。汪直也沒空尋她,此時進來,瞧著她還穿著一身宦官服飾,靜靜坐在桌前,看著麵前一盞幽暗的燭火,怔怔不動,連他入室都沒有覺察。
汪直挑挑眉,故意囂張的咳嗽了兩聲。
沈瓷身體一顫,平日裏她的住處無人擅入,下意識以為是小王爺又來尋她。睜大眼睛回頭,瞧見是汪直,不由吐出一口氣。
汪直徑直走到她對麵,不客氣地拉過椅子便坐下:“想什麽呢?天這麽冷,怎麽也不攏個炭火烤烤?”
沈瓷自動忽略了他的前一個問題,隻答道:“沒覺著冷。”又抬眼看看汪直,問道:“你是習武之人,不應該受不了這天氣啊?”
汪直回眸看向沈瓷,心想她不冷,恐怕因為心是暖的。這個念頭剛一浮出,便想到方才屬下同他說的話。沈瓷同淮王世子的關係,汪直早有揣測,可此時揭出,仍覺心頭難耐。他的手在空中揮了揮,似要揮去煩惹的思緒,開口道:“我有說自己受不了嗎?不過方才在外聽見幾個宮婢說冷,便多問了你一句。”
沈瓷輕笑:“那就謝您關懷了。”
汪直笑笑,狀似無意地問道:“今天做什麽啦?可有什麽好玩的事兒同我講著解解悶?”
“畫院能有什麽事兒,每天都一樣,不怎麽新鮮。”沈瓷淡淡說著,沒提朱見濂。
汪直胸口一滯,卻朗朗笑了兩聲:“想來也是。”
“妖狐夜出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還沒有我解不了的案子,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沈瓷讚同地點點頭:“我也相信。”
她說完,目光又落在麵前的紅燭上,她一麵想著今日朱見濂同她說的一字一句,一麵琢磨著如何盡快得知萬貴妃的態度。稍一晃神,便又分了心。
晚風輕漾,燭光便如水波粼粼晃動,映出沈瓷白皙的臉龐。汪直見她發鬢微鬆,宦官的帽子有些歪,想要提醒她扶正,卻發現沈瓷雙目瞪視前方,竟又是出神,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樣。
她在想什麽呢?淮王世子同她說了什麽,是要帶她離開嗎?可若是如此,她為何還在這裏?
汪直也被她的心不在焉惹得意興闌珊,真覺天氣有些冷了,鼻子一癢,沒控製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沈瓷被這一聲驚醒,屏去方才的迷惘,恢複常態,關切道:“生病了嗎?”
汪直望著幽光中她柔軟的輪廓,連日的奔波陡然卸下。他再是精力旺盛,也終歸有覺得累的時候。不光身體累,心也累。他統管西廠,京城之事,無一不曉,卻是忽略了身邊這個人。可這並不是他的失誤,歸根到底,他其實壓根不想知道她的過去。他有一種孤立般的驕傲,隻要她能夠以如今的身份伴他左右,他不願計較她過去經曆的種種劫難。可是如今,他卻發現她的過去已橫亙在了現實之間,而他,並不能置喙任何。
“沒生病。”汪直撫了撫額,語氣軟了下來,身體靠在椅背上:“大抵最近太過忙碌,有些失神了。”
沈瓷從未看見汪直這副神態,以往,他總是精神飽滿,風流自成。那襲本將他襯得俊美挺拔的白衣,此刻有些病懨懨的味道。可沒過一會兒,汪直便又重新整理好精神,仿佛方才的疲累隻是幻覺,說道:“上次從民窯取回了你的瓷器,我都命人收著的。明日我得空了,會去看看萬貴妃,順便把你做的瓷器也帶去。”
沈瓷方才正想著這事兒,如今就被汪直提出,頓覺意外:“明日就去?”
汪直斂著目光:“怎麽,你不願意?”
“不是的,是太驚喜。”沈瓷連忙否認,站起身來,斂衽為禮,笑道:“若是沒了您,真不知如今我該是如何。汪大人的恩情,沈瓷沒齒難忘。”
“沒齒難忘……”汪直低低將這四個字重複了一遍,嘴角不動聲色地勾起一絲笑意,隻輕描淡寫道:“不必在意,小事一樁。”
他說的是輕描淡寫的話語,端的是張狂自信的姿態,心裏卻有一個地方一點一點垮了下去。時辰不早了,他亦不再多語,又隨意寒暄了兩句,從沈瓷的居處離開。
簷下宮燈,隨風而動,他怔怔站了一會兒,看著燭火搖擺久了,即便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有幾團昏黃的光晃來晃去。抬起頭,在宮燈照耀不到的地方,黑暗深沉得如同膠著了一般。冬日的夜色,已是到了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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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細雨霏霏。汪直命屬下帶著沈瓷製作的幾件精巧瓷器,前去拜見萬貴妃。
馬車上,他自己先將瓷器把玩了一番,憶及他初次去那座民窯找沈瓷時,也是這樣細雨迷蒙的天氣。她隱在雨簾後,纖細瘦削的身形如同弱柳扶風,麵上的神情卻是認真專注,一絲懈怠也無。他清楚地記得,她畫的是萬壑鬆風,在她筆下,這鬆是柔弱細瘦的,沾了女子氣,卻吹不彎腰。他看看她的畫,再看看她,發現冷風已把她的小臉凍得泛紅,可配上一聲幹練裝束,竟在纖細柔弱中存了幾分倔強的英氣。
他如今回憶,覺得自己大抵便是在那時候,對她有了不同的眼光。
馬車停下,汪直跳了下去,不需人通傳,便邁入殿中。萬貴妃本若有所思地翻著書,餘光瞥見汪直來了,也沒抬頭,隻低聲道:“來了。”
“娘娘。”汪直道:“之前幾日一直在宮外,昨夜剛回宮,見時辰已晚,便等到今晨才來叨擾娘娘。”
萬貴妃慢慢將書翻過一頁,還倚在榻上,一雙丹鳳眼抬起,在汪直身上轉了一圈:“瘦了。累的?”
“也不累,隻是宮外飲食不好。”
萬貴妃試著撐起身子,汪直上前扶起,待萬貴妃坐直,才鬆開手,聽她道:“本宮聽皇上說過了,妖狐夜出的事,在民間影響不小,又難有頭緒,辛苦你了。”她微微一笑,又道:“東廠的尚銘近日又攛掇人彈劾了你幾筆,都被皇上壓了下來,你且安心做事便行。”
汪直直言不諱:“我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任何,彈劾也不關我的事兒。”
萬貴妃捂嘴低笑,看著汪直,像看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道:“我就喜歡你這直朗的性子。”她的心情被汪直一句話說得清朗了些,目光往後一看,瞧見汪直的隨從手中捧著一個精致的木盒,不由用手指了指,問:“那是什麽?”
此問正中汪直下懷,他理了理心緒,對萬貴妃笑道:“之前得知,禦器廠有一批瓷器被損毀,而娘娘您最喜玩賞瓷器。我最近無意間搜羅了一套可心的瓷器,覺得圖樣紋飾甚是精致新穎,便特意帶來獻給娘娘。”
“你有心了。”萬貴妃笑意更濃,眉梢眼角都染上些喜色,下巴朝木盒抬了抬:“呈上來,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