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獄中誤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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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銘對於皇上的召見早有準備,此刻得到消息,嘴角掠過一抹陰騭笑意。他趕入殿內,還不待虛以委蛇,便聽皇上劈頭問道:“你們東廠抓住的那個人,現在在何處?”

    “稟皇上,關押在東廠地牢內。”

    皇上瞥了一眼側立在旁的汪直,問尚銘道:“可有審問?她如何說的?”

    “稟皇上,她堅持稱自己是被人栽贓陷害,也不承認她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任何關聯。不過,此案非同小可,她一旦承認,便是死罪難逃,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陷害,也是常理。”尚銘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他雖不知汪直用什麽理由去說服皇上,但既然他如今能站在這裏,尚銘此舉最重要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皇上皺了皺眉頭:“她沒有提及自己同西廠的關係?”

    尚銘一副恭謹模樣,肯定答道:“完全沒有。”他瞟了汪直一眼:“莫非此人,還同汪公公有關係?”

    皇上也將目光轉向了汪直,無聲質詢。

    汪直的頭皮硬了硬,沒理尚銘,上前一步致禮道:“皇上,西廠與東廠素來勢不兩立,衛朝夕既然知道自己被關在了東廠的大牢,自然不會傻到主動交代她與西廠的關係。”他揚了揚眉,嘴角狠狠地一抿:“到時候,若是因著東西廠的恩怨無辜牽連,恐怕會比現在更不好過。”

    他口無遮攔,根本不介意在皇上麵前表明與東廠的不和,場麵功夫都不願做。

    “一派胡言!”尚銘眸中蕩過一絲凶意:“汪公公是把東廠當做西廠了嗎?汪公公的酷刑可謂花樣百出,直教人生不如死。但你大可以去問問關在東廠獄中的衛朝夕,可曾受過刑法逼迫?”

    汪直冷哼一聲:“那是你們還沒來得及用。”

    “汪大人這是以己度人。”

    “我是奉皇上的旨意,沒空來度你。”

    “可汪大人今天不是為了皇上的旨意來的吧?聽你方才的意思,是想將重案的疑犯從東廠的大牢中撈出來?”

    汪直咬牙道:“她是無辜的。”

    尚銘笑了笑:“你有何證據?”

    “那敢問尚公公,您的下屬抓捕衛朝夕時,憑什麽就認定她同妖狐夜出的案子有關?”

    “她帶著妖狐的衣裝,更重要的是,還帶著無影紅的毒藥。說來,這種毒藥,還是汪大人之前查出來的呢。”

    “這毒藥沒幾個人能辨認得出,尚公公幾個普通的手下怎麽一眼就確定了?”

    尚銘麵無表情,答道:“瓶上標記得清楚,就是無影紅。我們先抓了人,之後又請深諳西域毒物的醫師鑒定過,沒有錯。”

    汪直聞言,霍然抬頭道:“請皇上細想,為什麽藥瓶上明明白白寫著無影紅三個字?若是真的用毒者,會把毒名標上嗎?隻有害怕不小心拿混了或者誤用了,才會特意如此。她手中的衣物和毒藥,想必都是事先收集好的例證,並非真正的犯案之人。”

    尚銘微微一愣,當初策劃之時,他考慮到辨識無影紅的難度,才故意在瓶上做了標記,沒想到此時反倒成了汪直反攻的利器。不過,他很快一笑置之,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也就不在意如今是不是偏要同汪直爭出個勝負。

    皇上聽眼前二人爭執相對,早已覺得心中煩躁,此刻見汪直所述還算有理,趕緊擺了擺手道:“行了行了,都別說了。既然汪直稱嫌犯有所隱瞞是因為身在東廠,這樣,汪直你親自去一趟,她若真是西廠的人,看見你來,自然明白應該說實話。屆時若與你所言符合,便讓尚銘放了人吧。”

    說罷,皇上閉上了眼,手指一圈圈揉著額頭,似已萬分疲憊。汪直和尚銘都對這種方式較為滿意,見皇上倦怠,都不再多言,領過旨意退到殿外。

    *****

    尚銘被皇上召見之後,汪直安插在東廠大牢的內線行動起來,將汪直交代的事項轉述給衛朝夕。

    衛朝夕聽全了,記住了,待內線離開後,心裏卻納罕起來。她憑什麽要這麽說啊?這西廠怎麽跟自己扯上了關係?這番話,到底會幫了自己還是害了自己?

    衛朝夕躲在角落,身體縮成一個小小的團,不知該相信還是不相信。她有時想著美味佳肴,有時想著遠在景德鎮的爹爹,但繞來繞去,最後總會浮現自己出楊福那張看不清表情的臉。

    那日她在醉香樓被帶走,回頭一瞥,他就站在遠處,不聲不響,靜靜凝望。視線碰撞的瞬間,衛朝夕清楚聽見心髒破碎的聲音。楊福的平靜出乎她的意料,仿佛兩人毫無幹係。她甚至懷疑,楊福破天荒地地陪她外出,是不是對這一切早有預料?

    她越想越悲傷,忍不住抱著膝蓋啜泣起來。在景德鎮,有爹爹無時無刻縱容著她,可到了京城,誰都不能相信,誰都無從依靠……

    她決定拒絕相信西廠內線,繼續堅持自己最初的說法。

    然而,在牢門被推開時,她立刻改變了立場。

    她看到了楊福。

    模樣還是從前的模樣,但不知怎的,氣場卻與從前大相徑庭。那點憨憨的氣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傲的氣場。眼睛斜著上飛,一雙鳳目軒然。

    此外……似乎比平日裏更高了一些。

    衛朝夕以為的楊福,正是與尚銘一同來到地牢的汪直。她激動萬分,隻覺自己死寂的心跳又怦然複蘇,自動忽略掉氣場和身高的差異,將來人牢牢認準成她心中的那個人。

    她想,原來方才內線說要來救她的人是楊福,原來他當時的冷眼旁觀並不是置身度外,而是早就想好了救她的法子……

    一時間,衛朝夕幾乎快被醍醐灌頂的幸福衝暈,撲騰著朝汪直看去,溫熱的臉緊緊貼在冰冷的柵欄,巴望著,期待著。

    汪直神色冷然,朝前走了兩步,料想不久前內線已經同衛朝夕說得清楚,淡淡開口道:“我來了,你不必再畏懼東廠,一會兒隻管說實話,懂了嗎?”

    衛朝夕小雞啄米般地點頭。

    尚銘輕哼了一聲,召來負責審問衛朝夕的獄卒:“問吧。”

    獄卒頷首,看向衛朝夕:“物證俱在,你可認罪?”

    衛朝夕平靜下心,眼睛軲轆轉了一圈,照方才內線教她的話說道:“這些都是西廠查到的證物,我是協助西廠查案的暗樁,何來有罪?”

    “你什麽時候成了西廠的暗樁?”

    “三年前,在江西,劉曄一案查探時。”

    ……

    獄卒提出的問題,都是之前內線教過衛朝夕的,她人機靈,又加上有“楊福”在一旁,滿心動力,對答如流。最後,獄卒實在忍不住,狠狠拍桌道:“你之前可都不是這麽說的!”

    “那是因為,之前我害怕說出自己西廠暗樁的身份,會受到東廠的加害。”衛朝夕順溜地說出最後一個答案。

    獄卒還要發作,汪直已打斷了他的話頭:“尚公公,現在事情該盤查的都已經盤查了,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嗎?”

    尚銘對如今的情形早有預料,他本身也並不介意汪直把衛朝夕救出去,反正已是無關緊要的人,於是無所謂道:“既然這樣,按照皇上的旨意,汪公公自然可以把人帶走。”

    汪直點頭,看了一眼獄中的衛朝夕,吩咐隨從將她送回淮王所居的驛站,自己則提步先行,率先離開了東廠大牢。

    “喂!”衛朝夕見他離去,情急之下大叫了一聲,轉念想到楊福的特殊身份,那點叫聲立刻喑啞下去,又變成了蚊子嗡嗡。她雙眸流盼,定定看著那人離開的背影,不知怎的,竟覺得心裏有幾分不舒服,比起這樣氣勢銳利的背影,她更懷念平日裏楊福背部微駝的憨萌模樣,帶著些厚實的好聞氣味,比起今日的他,更讓她感到賞心悅目。

    *****

    衛朝夕被順利從東廠大牢接出後,尚銘回到宮中,向皇上稟報情況。

    皇上今日已聽倦了這事兒,懶懶地闔上眼睛:“我知道了,既然之前那人不是嫌犯,這妖狐夜出的案子又回到了原點,就辛苦你了。”

    尚銘頷首稱是,過了會兒抬起眼,狀似困惑般皺了皺眉:“也是奇怪了,以前從沒見過汪公公袒護嫌犯。就算是西廠的暗樁,也不能完全免除嫌疑,也不知道這人到底同他有什麽關係……”

    皇上睜開眼,若有所思,又聽尚銘自問一般地喃喃低語:“汪直是那種看別人可憐就出手相助的人嗎?當初後宮那麽多無辜女子……”

    “你嘀嘀咕咕什麽呢!”皇上打斷尚銘的話頭,頗有些不悅,這不悅順帶牽連了汪直,引得皇上忍不住聯想,汪直最近的確有些多餘的活躍……他應該明白,審查嫌犯乃是東廠本職,若是查了真沒罪,到時候再要人也不遲,這樣著急強硬,莫非有什麽隱情?

    此事與汪直平日的風格頗有出入,縱然平日再是寵愛,此時,皇上也不免在心中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