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身在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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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麽會……”沈瓷深感話語艱難,努力調均了氣息:“他怎麽會與你有血海深仇?”

    “我也沒想到,等到了京城,他竟是同你有了交情。”朱見濂眸光低垂,兩彎眉渾如刷漆,那張俊朗如曜的麵容此刻黯淡無光,靠近她,逼近她,鼻子幾乎要貼在她的鼻子上,歎息一聲:“那時候,我滿京城的找你,考慮了幾乎所有你可能在的地方,卻萬萬沒想到,你竟以宦官的身份被汪直安排在宮中。”

    他的話題轉化得不動聲色,用鼻尖輕輕觸碰她的鼻尖。沈瓷聽他語氣沉滯,不由心口微疼,一時竟忘了方才的問題,嚅囁道:

    “我那時……並不知你特意在找我。”

    “你當然不知,那汪直呢?”朱見濂冷笑:“當時尋你,鬧出這麽大動靜,汪直作為西廠提督,你覺得他會不知道?”

    “……他大概並不知我與你的關係。”

    朱見濂輕哼一聲,嗤道:“姑且算他那時不知。那麽,你從畫院到了瓷窯時,我找人去畫院打聽,居然無一人知道你去了哪裏。那時候剛剛去宮中尋過你,他總該隱隱猜到一點了吧?若不是他刻意隱瞞消息,會這樣嗎?”

    沈瓷一怔,想起當時汪直的確帶自己走得匆忙。她曾提出回去與畫院的夥伴告別,被他拒絕,幾句話便帶她離了宮。

    朱見濂眉鎖深深,咬牙道:“這些話我早就想同你說,早就希望你能夠遠離他。可你那時卻是聽不進去的……你不知……”他深深看她,一隻拳頭狠狠抵住胸口,似要抵住那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疼痛:“你不知,每次眼睜睜看著你去尋他,我是怎樣一番感覺……曾經試圖攔下你,終究還是沒有用……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在你眼中,自然是好的。可是於我而言,仇恨不共戴天,每每看你離開,我的心裏……我的心裏……”

    他喉頭一哽,再說不下去,隻伸手將她攬在懷中,久久不動彈,臉龐貼著她柔軟的鬢發,有力的手掌環上她纖細的身體。

    一霎那,過去的許多事拚接起來。他為何極力阻止自己去瓷窯,又為何在她的堅持下黯然妥協,都在此時找到了恰當的答案。

    他之所以如此疲累,是因為既必須堅持自己的立場,又緊緊顧念到她的立場。他恩怨分明,不願將自己的仇恨施加在她身上,在這樣的境況下,竭力於兩難中獲取一道平衡,而結果,便隻能自己默默去承受愛人與仇人站在一處的錐心之痛……

    沈瓷額角的傷口隱隱牽扯出一陣火燒般的灼痛,然而無論身體如何疼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撕扯,似乎有一條極細的線牽扯著那裏,每一次心跳都帶動起更深刻的觸痛。

    她感到他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那般壓抑兩難的處境,那般眼睜睜的無奈和悄無聲息的守盼。怪不得,怪不得她每一次回來,他幾乎都會在庭院等待,此番隱藏的焦灼,最是悲涼。

    輕輕地,小王爺的雙手,沿著她的脊骨寸寸遊離,一隻向下攬住了她的腰肢,另一隻卻向上輕移,捧住了她的下巴。他微帶顫抖的嘴唇輕輕地貼上了她的唇瓣,有些潮熱,有些溫暖,漸漸地,這熱吻又變成了輕咬,將她柔嫩的唇瓣吮入,用牙齒摩挲,咬住深吻,帶著埋怨,帶著疼愛。

    直到一絲帶著鹹味的淚水滴入沈瓷的嘴裏,她才驀然醒了過來。

    淚水的滋味,苦楚而酸澀。

    今夜她從一個夢魘墮入另一個夢魘,方才還是義憤嘲諷,此時卻是悲涼無力。仿佛是從烈火跌入玄冰,絲縷之下,踩得步履維艱。

    他們三個,誰人又不是身在局中?

    沈瓷隻覺胸口重重一跳,腦中已是一團亂麻,紓解不開,越絞越緊。她將雙手抵在他的胸膛,裝作喉嚨癢癢地咳了兩聲,悄無聲息地將他推開,好讓自己混沌的頭腦將今日發生的事再梳理一遍。

    她全然不知自己應該怎樣去做。

    誠然如他所言,自己還是不知道來得更加輕鬆快活些,或許也能處理得更加遊刃有餘。如今,這層遮掩的紙在她的步步逼迫下拆開,情形便全然變得不同。

    她是否應該為小王爺三緘其口,又或者該告訴汪直其中關節?

    無論哪一種,都是得此失彼。

    她長長歎了一口氣。

    朱見濂本是在激動之下忍不住吻她,飽含情愫,心緒繁雜。此刻被她強行推開,這份失落便來得更加猛烈。他微微垂下了眼簾,好似牽扯到了某根敏感的經絡,身體的深處隱隱生痛,從胸口抽疼到指尖。他低低問了一句:“汪直讓你留在他身邊的時候,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沈瓷愕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小王爺你……你怎麽會知道……”

    朱見濂原本還抱著一絲不確定的僥幸,聽她此言,已明白印證了他的揣測,不由苦笑:“我猜的。”自從那日,沈瓷因為衛朝夕出獄一事去拜謝汪直後,他便已經覺察出來。再加之後來她在瓷窯中避諱與汪直的尷尬獨處,更確定了心中猜測。

    沈瓷為他這一笑難過異常,哽咽道:“我並未應允他。”

    “可你覺得有愧於他,對不對?”

    沈瓷一怔,沉默良久,還是點了點頭。

    朱見濂緊緊盯著她的每一寸表情:“那為什麽不答應他呢?”

    沈瓷更覺驚異,略帶迷茫地看向他:“小王爺覺得我會答應?”

    朱見濂神情未變,不作聲,隻是背在身後的雙拳攥得緊緊,直將指甲嵌入血肉之中。

    沈瓷渾身癱軟,慢慢閉上了眼,複又睜開,提起一口氣看他,聲線低婉,輕聲道:“我這心裏,已經有小王爺了啊……”

    朱見濂攥緊的拳頭終於鬆開。胸中那一道鬱結的氣息,終於散去了些許。

    “我隻是希望你能想得清楚,你的有愧於他,隻是出於恩義,並非別的。莫要在心裏想得太多,反而變了質。”朱見濂看著她,悄悄用拇指撫了撫那掌心中的掐痕,目光中凝起鄭重,每個字都像是從牙關裏蹦出來般:“你是清楚的吧?你拒絕他,是因為你心中的人隻有我。隻能有我。從過去到未來,都是如此。”

    他的語氣堅定,麵容嚴肅,或許是看起來太過鄭重,那言語之中的一絲顫抖渴求,連自己都沒有發覺。

    她也沒有發覺。

    沈瓷深深吸了一口氣,凝在喉頭,慢慢點了點頭,垂下眸子,鼻腔裏發出細細的“嗯”的一聲。

    書房內一陣靜默。

    這靜默有些難堪,他亦不願再給她時間將他同汪直的舊仇問得更多,頷首淡淡道:“回去休息吧。我讓人送你。”

    沈瓷回過神來,定住沒動,總覺得像是少了些什麽,半晌後終於想了起來:“我還是想不明白……您同汪直,怎會有如此舊仇?不知他當時是害了……”

    她最後一個“誰”字還未問出口,朱見濂已抬手打斷了她:“我今日太累了,不想再提。今後若是有機會,我會一一告訴你。”

    他神色疲憊,又經曆了方才那一番言語纏鬥,確讓沈瓷不忍再往下問。或許正如他最初所說,能夠告訴自己的,也就隻有方才那麽一點點了。可哪怕隻是這麽一點點,也足夠令她啞口無言。

    這樣的傍晚,天是暗灰色的,庭中的涼風嗖嗖刮過,吹起她的衣裾,把寒意灌入她的皮膚,她的血液,她的骨節。

    沈瓷被小王爺派的人護送在回房的路上,隻覺身前身後都是無垠的黑夜。她的眼睛被風刺得酸澀,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瑟瑟發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覺得冷。詭異的風聲被身體劈開,蔓延,竟像是有人在暗暗飲泣。

    她腳步遲滯,越走越慢,強自壓住心中疼痛。待回到了屋子,關上門,終於難再遏製,將額頭抵在門上,身體癱軟,慢慢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