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真假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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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腳步一頓,不由停了下來,回頭看著衛朝夕。
“我跟你走,好不好?”衛朝夕腳步挪近了幾步,重複問了一遍,眼中似期盼,似懇求。
楊福的手心不知不覺已浸了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底亂竄,他想要走過去問一問她,既然知道他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人,為何還要跟著他?她難道不知道連他自己都是如履薄冰,步步險峻嗎?
感動的潮水漸漸便將他的整顆心充盈起來,但說出口的時候,依然是不客氣的話:“你誰啊?跟著我幹嘛?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這的確是汪直向來的態度,可他的眼神出賣了他。衛朝夕抿起薄唇,沒有再爭執,隻定定站著,聲音喑啞,問朱見濂道:“他這一去,是不是凶多吉少?”
“他若是能處理得當,便不會有什麽危險。”
“那……那汪直呢?真的汪直,會回來嗎?”
朱見濂踱到崖邊,再探頭看了眼深不見底的懸崖:“他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
從今往後,汪直已去,唯剩一個萬貴妃留待籌謀。
東廠的暗衛早就悄然離去,朱見濂惦念著沈瓷的去向,對馬寧道:“快些下山,去找沈瓷。”
馬寧猶豫道:“沈姑娘會不會已經……”他的目光看向了懸崖。
“不會。”朱見濂邊走邊道:“汪直方才隻說他想將沈瓷推下懸崖,卻並未說已經推下,再加上衛朝夕來時他明確說了沒有,沈瓷應該隻是離去罷了。”
三人一同下了山,衛朝夕上了馬車,朱見濂卻是不肯進去,隻坐在車前板上車夫的位置,道:“此程距驛站尚有一段距離,單憑腳力很難走完,加之夜深天暗,沈瓷很有可能就在附近,若是進了馬車,我怕看不清。”
便如此行著,每到沈瓷有可能藏身之處,朱見濂便停下來提著燈盞看看,馬寧為防衛朝夕出事,便守在原地。眼下,臨到一處清澤的池邊,朱見濂再次停佇。
“我去看看。”他撥開叢葉,四處觀望,方才停了多處還不見人影,此時不免有些發慌。他將燈盞舉在身前,將周邊都照了一圈,終於在樹木的掩映後,發現了恍惚無言的沈瓷。
她躺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仰頭望著天空星辰,一動不動。
“小瓷片兒。”他輕聲喚她,口中莫名染上些許酸楚,心中卻泄下一口氣。還好,她仍安然無恙地在這裏。
沈瓷嘴唇幹澀,反應了好一陣,才慢慢轉過頭來,目光的焦距逐漸清晰,終於借著燈光看清了他的臉。
似乎有什麽緊繃的東西突然鬆懈下來。
如同腳踩的薄冰變成了厚實的地麵,又如握住了池邊唯剩的一株救命稻草。
一顆懸空的心終於著了地,想要依靠,想要傾訴,想要發泄。
“小王爺。”她一開口,聲音便難以克製地染上了顫抖:“我真沒用,真沒用。三年……三年裏明明無數次想起,都下定決心要殺掉他的。可沒想到臨到頭,我居然下不了手,我居然無法給我爹報仇!”
朱見濂抱住她,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撫了撫她的背,將她攬入自己懷中,無聲安慰。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沈瓷仰起頭,淚痕掛在頰間:“汪直說他如今已經找到了可以代替我的督陶官,我怕我真的走不了了……”她喃喃念著,突然抓住了朱見濂的衣袖:“小王爺,你帶我走吧,一定要帶我回江西,好不好?我不想困在京城,我不能留下來!”
朱見濂握緊她的手,試圖用掌心的溫熱暖一暖她冰冷的身體,正色道:“好,我答應你,我們回江西。”
“不知道汪直會不會讓皇上繼續下那道聖旨,若是無從更改……就算是偷偷帶我走也好……”沈瓷長歎一聲,渾身的力量好似被抽走:“我已是無法為我爹報仇了,唯有將他的遺願完成得更好……就算不能回禦器廠,也絕不能留在京城……”
朱見濂眼下還無法告訴她汪直已死這件事,脫下自己的外衣替她披上,再次承諾:“別擔心,汪直留不下你。再離開之前,你不需再攪合別的事,就安安心心等著我的消息,我帶你回去。”
沈瓷倚在他的懷中,像是放下了心,可心中的矛盾糾葛卻是停不下來。她厭惡自己對仇人下不了手,卻全然無可奈何。她覺得好累,疲憊得連眼都睜不開。今夜星辰絢爛,如同暗夜被扯破的傷口,雖無霽月,卻有凜風,吹到臉上身上,竟渾然不覺,隻想沉沉睡去……
*****
一行人回到驛站,朱見濂剛將沈瓷送回房裏,不出意外,淮王已在等著他。
“你還知道回來。”淮王雙眼瞪得鼓鼓,問道:“尚銘把你帶出去的?”
朱見濂如今已沒什麽好顧慮的了,點點頭:“對。”
“你……”淮王見他毫無悔意,怒氣更盛,指著朱見濂的鼻子道:“你老實交代,你們做什麽去了?”
“尋沈瓷去了。”
“本王要聽實話!”
“您看我把沈瓷都帶回來了,這就是實話。”
淮王一拍桌:“胡說!尚銘怎麽可能幫你去尋沈瓷?”
“這便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了。”
淮王攥緊拳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上一次朱見濂派暗衛去刺殺某人,這次尚銘還親自出麵把他帶了出去,這其中有什麽共同點?他們能有什麽共同的目的?淮王忽然腦中一道精光閃過,瞳孔放大:“是因為汪直?你們要合力對付汪直?”
事情已成,否認毫無意義,朱見濂沒有說話。
淮王死死盯住他的眼,神情變得越來越灰暗。他想要吼叫,氣力卻不足。自從他受傷以來,對全局的控製便日漸減退,尤其朱見濂已有了自己的主張,他便愈發感到自己是老了。對於這個兒子,心疼責罵之餘,還有諸多無可奈何。卯足了勁想要質問,出口卻隻剩下一句:“為什麽?”
話未出口之前,他其實便已經知道答案,隻是還抱著這麽些期盼,想要再確認一遍。
朱見濂看著他,緩緩吐出兩個字:“夏蓮。”
“你都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淮王癱坐,他早該猜到的,卻明白得太晚了。陳年舊事是一把血刃,他為了自保竭力淡忘,卻始終抹不去曾經猙獰的血跡。他也是恨的,隻是這恨與其餘比起來,是可以舍棄的。他自己可以忍氣吞聲、色厲內荏,但麵對血氣方剛的長子,他已沒有辦法阻止,已沒有能力阻止。哪怕將朱見濂關起來看押,也還能來個尚銘過來插手。
一種深刻的無力感蔓延他的周身,無計可消除。
沉靜良久,朱見濂突然抬眸問道:“為什麽?他們當初……為什麽要對夏蓮下毒手?”
淮王閉上眼,長歎一聲,淚水順腮滾落,良久,才緩緩開口:“六年前我入京覲見,帶著夏蓮。皇上見她美貌,誇讚了幾句……那時,萬貴妃的幼子剛剛夭折,且往後都不能再生育,對皇上身邊的女人草木皆兵,便派汪直替她四處打探消息,汪直便將皇上對夏蓮的評價告訴了萬貴妃……於是,就……”
他說到這裏不由哽咽,眼前不由浮出夏蓮的音容笑貌。綠衣白裳,丹唇蛾眉,那一肌一容仍是舊時模樣,在他波動的淚眼中明滅,妍麗依然。
她是他最初的愛情,可他卻無能為力。身份的天壤之別,他的內荏本質,已注定了兩人的有緣無分。直到後來,原王妃李氏不能生育,而夏蓮剛好懷有一子,便將朱見濂過到了李氏名下,為嫡長子。
朱見濂沉下氣息,喑啞道:“你口口聲聲說愛她,她被無辜殺害,你卻沒有任何動作,裝作全然不知,這算什麽?”
“若對方隻是普通人,我必會追究到底。可是……”淮王再次歎息一聲。
朱見濂對淮王深感失望:“不論是什麽人,當初既然欠下了這筆債,就該還。”
“你明白什麽?整個淮王府的麵子不要了嗎?惹了這兩人,萬貴妃吹吹枕邊風,汪直再用西廠隨便造一堆證據,淮王府又如何立足?”
朱見濂道:“這不是你畏懼強權,連提也不敢再提的借口。如果當初……”
“夠了!”淮王氣得渾身顫抖,不敢再聽下去。他從來都覺得當初避而不提的決定是對的,此刻被朱見濂這般失望的眼神凝住,竟也覺得心中懊惱。故意回避這個問題,攥緊拳頭抬眼看著朱見濂:“你便告訴我,你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會不會牽扯到淮王府?”
朱見濂想了想,冷漠道:“也許不會。”
“也許?”
“凡事並無絕對。”
淮王認真看著朱見濂鎮定的神色,那鎮定之中,甚至還藏著一份輕鬆,不由蹙眉:“你這般輕鬆,難道是因為……汪直已經不在了?”
朱見濂心中已有努力,忿忿答道:“汪直還在不在,不是很容易就能了解的事情嗎?何必問我。”
聽這語氣,顯然汪直仍在,並不畏追查了。
淮王已是琢磨不透朱見濂的心思,心想既然汪直無恙,應是還能製止事態的發展,歎了一口氣,說道:“眼下還有三日離京,這三日,你就呆在驛站,驛站之外誰來了都不許見。”
朱見濂一絲猶豫也無,點點頭,順從地答了一個字:“好。”
淮王更辨不清眼下是何種情形,沒問出什麽,又怕繼續說下去會再次提及夏蓮,隻覺身心疲憊,靠坐在椅後,揮手讓人將朱見濂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