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戲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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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朝夕愣住,先前情緒太過激動,一股腦便把話說了出來。這下被沈瓷突然一問,一時想不到對策,光張著嘴,吐不出話。
沈瓷試探問道:“是你的心上人?”
衛朝夕低低“嗯”了一聲。
“小王爺之前也認識?”
她再輕輕地點了點頭。
“如何認識的,什麽身份?”
衛朝夕舔了舔嘴唇,眉頭蹙起:“這個……”
沈瓷見她麵色難堪,支起身體,條條縷縷地分析道:“你之前被人抓入東廠大牢,回來之後卻偏偏說你是一個人去了醉香樓,應該是為了袒護他。方才你又提到尚銘替他買下礦場下的密道,那麽,這個楊福,有可能是東廠的人。可是,就連東廠提督尚銘都算不上是皇上信任的人,所以,東廠不太可能。”
“……能得皇上信任,能夠親自提交偽證,還能被皇上派出查案,排除了東廠,查案的機構還剩下西廠和錦衣衛,其中以汪直最得皇上信任。可聽你們方才說,這人三年前才同尚銘有了合作,可見他做官的時間不長,放眼朝中,根本找不到這樣的人物。除非……”沈瓷的手放在扶手上,突然抓緊,眼神也隨之變得銳利:“除非,就像你們說的,他有一個不可拆穿的身份,他控製了某人,又或者……正以別人的身份生活著?”
衛朝夕心中又驚又怕,不由出聲喚道:“阿瓷……”
沈瓷靜靜看著她:“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嗎?”
“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而是我根本不知道怎樣告訴你。”衛朝夕撲上去握住沈瓷的手,言語不覺染上哭腔:“阿瓷,初得知此事時,我心中的驚訝和惶恐,絕不會比你少……”
若說方才沈瓷隻是大膽地隨意猜測,此時聽了衛朝夕這般言語,才真正感到慌亂。為何她應該感覺到驚訝和惶恐嗎?為何朝夕能夠告訴小王爺,卻獨獨不敢告訴她?
再結合方才的推測,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人。
汪直。
沈瓷猛然起身,抬步便往外走。
“阿瓷,阿瓷!”衛朝夕追了上來:“你要去哪裏?”
沈瓷回過頭,眼白泛起微紅,吐出兩個字:“鄱陽。”
“你要去做什麽啊?”
“確認一件事。”
衛朝夕連忙拉住她:“淮王謀權篡位的嫌疑都沒洗清,你去能幹什麽呢?這事兒開不得玩笑的。”
沈瓷輕輕將她的手拿開:“我不會幹擾他們,我隻想確認我想知道的事。”她轉過身,與衛朝夕對視:“要不然,你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楊福究竟是誰?”
短暫的沉默。
“好,我告訴你,都告訴你。”衛朝夕垂下頭,現如今,說與不說,又有什麽區別呢,阿瓷已悟到這個份上,與其讓她親眼看見,還不如自己講給她聽。
沈瓷凝神看她,坐了回去,靜待她開口。
衛朝夕閉上眼,又睜開,醞釀片刻,終是慢慢開口:“我初識楊福,是在去京城的路上……本隻是想去討個糕點吃,卻見他生的英俊憨然,來往幾次,便動了心思。”
沈瓷抓住句中要害:“路上?你不是同小王爺一同入京的嗎?”
衛朝夕既是決定說了,也不想再瞞她,頷首答道:“楊福是朱見濂悄悄帶入京城的,之後到了京城,也住在離驛站不遠的地方。”
“悄悄帶去?淮王不知道?”
“應該是不知道的。”
那就朱見濂自己的主張了。沈瓷想到在京城時,小王爺幾次出手對付汪直,還曾說與汪直有血海之仇,這是否也同楊福有關係呢?她想至此,忙問:“你可知,小王爺為什麽要帶楊福入京?”
衛朝夕眼瞼垂了下去,睫毛不停顫動,遲疑良久,吞吐道:“因為……因為楊福……”
沈瓷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心也跟著揪緊了:“因為楊福什麽?你快說啊。”
衛朝夕縮著肩膀,兩眼一閉,銀牙狠咬,生怕自己說慢了便再也說不全,突然提高了音量:“因為楊福,同汪直長得一模一樣!”
“……”沈瓷定住了,好半天才道:“人無相同,就算麵目一樣,性格語氣也不同。”
衛朝夕無力搖頭:“可是楊福不同,他曾經曆過近三年的訓練,兩年在尚銘身邊,剩下的大半年在朱見濂身邊,隻為了讓自己成為汪直……就算他們的本質全然不同,但經過刻意訓練,旁人也不易看出。這些年,楊福活得壓抑,便似生活在汪直的影子下,尤其到了京城以後,幾乎不敢以麵示人……”
沈瓷的眸色漸漸黯然,猶疑地,小心地低問:“那如今,朝中的汪直……”
衛朝夕別過頭,將神情隱藏在零亂的頭發下,喑啞道:“楊福……就是如今的汪直了。”
如同被四麵八方的呼嘯聲包圍著,沈瓷耳裏好像什麽都聽不清了,趔趄著往後退了兩步,艱難地穩住身形:“那汪直呢?真正的汪直在哪裏?”
衛朝夕一個機靈,想到蒼雲山上的種種,下意識回避:“我,我不知道……大概,是已經不在了。”
沈瓷閉上眼,千絲萬縷都在腦中疾速穿過。她突然想起來了,那日她離開蒼雲山後,獨自蜷縮在叢木掩映的池邊,是小王爺和衛朝夕找到了她。離開的時候,馬車並未調頭,當時未覺異樣,如今細想,小王爺衣染血跡,衛朝夕臉色蒼白,分明是剛從蒼雲山返回,而非從驛站的方向尋來……
渾身的熱量與冷意仿佛都在頃刻間被盡數榨幹,身體化成了一灘軟泥。她看向衛朝夕,低低相問:“是那天在蒼雲山嗎?”
衛朝夕驚訝地望著沈瓷,嘴唇因為幹燥而泛白裂開,支支吾吾:“我,我不明白你在問什麽……”
“那就是了。”沈瓷懸著滿心的酸澀,閉上眼道:“朝夕,你實在是不太會說謊的。”
說不出該解脫還是痛心,她本想親手找汪直報了殺父之仇,卻下不了手,因此陷在自我譴責的矛盾中,無數次,她會想,如果自己最後刺了下去會如何……可眼下得知其他人替她報了殺父之仇,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感到無盡的悲哀像黑夜一般,滾滾朝她湧了過來……
她能說些什麽,又能做些什麽呢?小王爺與汪直的舊仇,楊福與淮王府的恩怨,朝夕對楊福的情庇,樁樁件件都有緣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緣由,就連她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如今得知汪直墜下懸崖,該怨誰呢?怨自己,怨衛朝夕,怨小王爺,還是怨汪直多年前自己種下的因?
又有誰不是可悲可歎的戲中之人?
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逃脫不開,奈何不得,正一寸一寸地啃噬著她的力量。
靜了許久許久,沈瓷終於再次開口,目光毫無焦距地凝著前方的某處:“朝夕……我還是要去鄱陽。”
“啊?”
“也沒什麽要做的了。”她低頭,鬆散的發擋在眼前,遮住眼底的迷惘:“汪直已經不在,我隻是,想要去看看這人到底什麽樣罷了……”
衛朝夕遲疑片刻,朝沈瓷挪了幾步:“那我同你一起去。行嗎?”
“嗯。”沈瓷輕輕點頭。
衛朝夕低頭看了看自己仍滿身塵土的衣服:“你著急嗎?若不急,等我沐浴後再走吧。”
“我還有什麽可著急的。”沈瓷閉著眼道:“你趕了九日的路,必定疲累,沐浴後好生休息,我們明日再出發吧。我也隻是想看看而已,若不得見,便是注定,亦是計較不得……”
“阿瓷……”衛朝夕手足無措。
“我沒事,你去吧。”沈瓷想要自己靜一靜:“在你進門時,我便吩咐丫鬟去準備沐浴。熱水應是備好了。”
“嗯……你也去歇會兒。”衛朝夕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汙漬,很快妥協:“那等明日清晨,我們再啟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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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見濂快馬加鞭回到鄱陽後,立刻便衝回淮王府,將礦場密道之事告訴了淮王。
他自然沒有把一切和盤托出,隻道杜氏三年前私自允許江湖匪盜在礦場下修建密道、行不法之事,算命先生推測,此密道極大破壞了礦場的風水格局,因而一直效益不佳。
敘述的重點,僅在杜氏私自吞財和密道壞事這兩點上,遂請淮王允許填埋密道、得以轉運。
至於楊福,朱見濂隻字未提。
他也曾考慮過,由淮王出麵,同楊福說清當年之事,可若是淮王得知楊福誣陷他謀權篡位,第一反應必定是拆穿楊福的身份,以這種最快捷有效的方式保全王府。淮王當年能對夏蓮的死遮掩不提,如今也很難想象,他會如何同夏蓮的養子解釋當年的真相……隻怕勸說不成,還會起反作用。
淮王聽了朱見濂的話,對杜氏的不滿更加深厚,派人去查,果真在礦場下有一條寬敞的密道。他見朱見濂對此事如此積極,對杜氏又在氣頭上,很快便應允了他的要求。
可朱見濂轉身一走,淮王便覺得不對勁了。
“這小子在京城就不安分,此次如今著急,指不定有鬼……”淮王琢磨著,越想越疑心,喚來隨侍吩咐道:“去盯著世子,看他除了填埋那條密道外,還有什麽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