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花生停下敘述，歎了歎氣，端起茶杯，喝了兩小碗，眼中不知為何，也是呆呆的。不過也隻一會，便回到了清明。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折扇打開，稍稍輕搖，便又說道：

    “春日和風襲來，吹醒了恍如夢中的陸遊，他不由得循著唐婉的身影望去。隻見唐婉與同郡之人趙士程，正圍在一桌，進食飲酒。此時陸遊方知唐婉已嫁作他人婦，望著二人對飲那一幕，想起似曾相識的場景，陸遊不覺心碎難當，於是握筆在牆壁上題了一闕《釵頭鳳》，這便是開頭提到的那首詞。

    隨後，大奸臣秦檜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陸遊。消息傳來，陸遊告別父母，遠離家鄉而去。第二年春天，唐婉再次來到沈園，徘徊在曲徑回廊之間，忽見陸遊題詞，反複吟誦，記起往日二人詩詞唱和情景，不由得淚流滿麵，浸濕闌幹，以致心緒難平。回到家中，隻歎往昔似水，世事無奈，後來唐婉日漸憔悴，憂鬱成疾。在又一個秋意蕭瑟的時節，如一片落葉般，悄悄隨風而逝···”

    駱花生說完，收起黃花梨的醒堂木，讓店小二將桌椅撤去。這一段說完，也到了用飯時分，幾個店小二出來忙著給客人點菜上酒，一時客棧內嘈雜了起來。那邊屏風內的婦人們，為求清靜，也各自站起身來，往樓上雅間包廂走去，口中仍是私語不斷，談著陸唐之情。駱花生低手拎著一壺茶水，徑直向姬旦青這邊走來。

    “駱師傅，你剛才說的真好，唐婉最後好是可憐啊，我差點都要哭了”，小楊桃抿著嘴說道，一邊將手帕掖在腰間，一邊迎上前去，伸手把駱花生的茶壺接過，放在桌上。

    “哪有哭了，我怎麽沒看到”。姬旦青說著，伸直了脖子，便朝小楊桃臉上看去。駱花生拿著扇子，隨手就敲了一下他的頭，叫他不要胡鬧。

    小楊桃也趁機踩了他一腳，轉而嘻嘻笑道，“我還不是怕你們看著了，笑話我，才忍住了嘛。”

    頭腳一起挨打，疼的姬旦青差些從椅子上掉下來。王雲搭手扶了下，接著話茬道：“小楊桃定是眼淚都流到心裏去了，臉上自然看不出來。這會兒，怕是心裏在滴水呢。”

    “雲少爺說的是，剛才難過了好久，難過的肚子都餓了。駱師傅，咱們叫點東西吃吧。”

    駱花生見小楊桃畢竟少女心性，雖聽故事一時難過，但不會傷心太久，也不多言安慰。拿過桌上那本《九華地誌》，順手來回翻著，同時也向三個孩子問道：“你們有什麽想吃的，點幾個吧。”姬旦青急忙搶著說道，“早上我去他們廚房都轉過了，我要一個青椒爆炒牛肉，一個孜然焦烤牛柳，小雲嘛，給他要一個羊肉泡饃饃好啦。”

    王雲眉毛彎彎，淺淺一笑，搭話道：“你光顧著點自己喜歡吃的，看小楊桃氣鼓鼓的，別忘了她的槐花炒雞蛋，嗯，還有豆角炒茄子。”

    小楊桃聽得王雲少爺記得這事，霎時眉眼含笑，鼓鼓的氣也消了，便把裝槐花的袋子拿到桌上，轉身去喊客棧老板過來。那老板正在賬台上翻著流水簿子，聽見有人喊他，抬頭看到是駱花生這邊，便合上本子，拿著紙筆，眨眼就到了桌邊。

    “原來是駱師傅，說了半天書，想來您也餓了吧。還有這兩位小哥，小姑娘，想吃點什麽，盡可以和我說。”這客棧老板名叫格拉買提，本是一名回回，在這九華山腳下開了間回風客棧，做些清真風味的吃食，算來也有十幾年了。在格拉買提年輕的時候，山水間和駱花生有些相逢的交情，日常遇險時曾得到過幾次幫助，自是對他分外尊敬。

    駱花生麵容堅毅，神采溫和，嚴肅中帶著一絲，曾經年少的俊秀。隻見他招手示意，讓格拉買提不要太客氣，便將幾個孩子點的菜報與他聽。瞅了眼地上的瓜果皮殼，又道：“買提師傅，有勞給我們上些蓋碗茶，紅四品還是白四品，您老看著給配吧。隻要加些**片就行。”格拉買提點頭答應著，收拾了那包槐花，吩咐店小二忙去了。

    “小雲，小楊桃，你看剛才，買提師傅穿著長衫，卻戴著個圓帽，是不是蠻有趣的。”

    “我在紹興倒從來沒見過，不過聽祖父說起，我大明從太祖朝起，就已命西域各族可身穿中原服飾，以表示各族人民之間相親相愛，不分彼此之意。”王雲語氣中帶著讚賞，接著道，“我想，大概是他們沒有忘記風俗，也或許是朝廷中風氣寬鬆，包容了許多，對各族人民看作一家人久了，便沒人在意了。”

    “雲兒小小年紀，見識不俗。旦青，你沒事也別總是找人學武，動手搗亂的，和雲兒多學學”，駱花生稱讚了王雲，也不忘數落了姬旦青幾句。

    然後望著格拉買提進出忙碌的身影，又一臉向往的說道，“當年我洪武皇帝驅逐北元，掃蕩蒙古，收複中華，不但是我中原漢族子民之幸，那些少數番邦，西域各族，長期受盡北元欺淩之苦，對我太祖皇帝也是感激不斷，紛紛上貢稱臣。是以太祖命西域各族身穿中原服飾，他們也是真心聽從的。”

    話說一半，駱花生抬頭看了看樓上雅間包房，轉過來對著王雲說道：“雖然現在朝中混亂，時局不安，但格拉買提他們念昔日太祖之恩，仍不忘舊製，也是難得。其實，說到底，北元蒙古一族，也是我九州的兄弟民族，如果他們當時像我大明一般，平等對待各民族，也不會有如今下場。但有一點，小雲，在你母親和那些女眷左右，切不可談論朝中之事，明白嗎？”

    “學生記下了，謝先生教誨。”王雲站起，後退一步，雙手相搭，對著駱花生，前鞠一躬。

    駱花生微微一愣，心想本來是要等入私塾拜師之後，王雲才能稱自己為老師。不過自己並不拘泥舊俗，也不在乎這些虛禮。當下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

    姬旦青這邊一把將王雲拉過，按著坐下，說道：“師傅，你們先坐，我和小楊桃去幫忙端菜了。”說罷，頭也不回的，拉著小楊桃左穿右閃，溜進了後麵廚房。不一會便端著菜出來了。

    小楊桃膽子小，怕菜盤端不穩，就雙手墊了棉布，端了自己的那盤槐花炒雞蛋，出來慢慢走著。姬旦青則是一個長方食盤單手托著，上麵放著青椒爆炒牛肉，豆角炒茄子和孜然焦烤牛柳，熱氣騰騰的，兩個健步就直奔而來，活像一個老練的店小二。

    跟在後麵的格拉買提，捧著一碗羊肉湯和一盤金黃酥嫩的芝麻燒餅，笑哈哈著走來，兩撇小胡子一跳一跳。嘴裏還在不住的誇道：“這孩子很是機靈，很是機靈啊。”

    駱花生謝著接了過來，放在桌上還沒擺好，三個孩子已經拿起筷子，往碗裏夾菜吃了。駱花生左手卷著那本《九華地誌》，右手使著筷子，也是邊看邊夾邊吃。那羊肉湯甚是鮮美，眾人夾著芝麻燒餅，放在湯裏泡著，一時間香氣四溢。

    小楊桃記著家鄉“先喝一口湯，再吃兩道菜”的傳統，喝了口清湯，然後舉著筷子，撲閃著眼睛，眼裏盡是菜的模樣。

    雪白的槐花，金黃的雞蛋。

    青翠的豆角，紫色的茄子。

    沒有像前年的傳教士那樣，說著“感謝造物主，阿門”，也沒有像年初的東夷人那樣，說著“如此，我要開動了”，小楊桃隻是笑了笑，便低頭吃了起來。

    那笑容在王雲看來，是圓圓的，甜甜的。像是那個十五晚上的月亮，又像是年初十五晚上的湯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