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落麓歌咽聲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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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最後並沒有鬧到不可收拾,如同張徹不好對一個女人動手打罵一樣,麵對一個小女孩,婦人自然也不可能動手打罵。早有服務其間的人員看到事態不對,又知道那少年是貴客帶來的,他不知張徹隻是趙蕊瀾鄰家後輩的身份,見到那些與趙夫人一同來的男人們沒有管,便也不好插入,隻是仍然快速上報了過去。
於是到妹妹護住自己不久後,浴後的一行女眷也都來到這裏,不得不說泡過溫泉之後,容顏原本就極為出眾的幾個少婦少女更加美得不可方物,隻是張徹剛剛有過惡心的經曆,現在甚至連抬眼欣賞她們的興致都無。
趙蕊瀾了解事態趕到現場後,雖察覺到了少年有些不愉,但這件事本來也很難處理,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拿出高官太太的架勢,授人以話柄。更何況,以張徹和她的關係而言,對方並沒有親近到能讓她這麽做的地步。簡單地分散兩人,嫌惡又鄙夷地看了那婦人一眼,在她的氣場下,女人當然自慚形穢地乖乖避開,心中卻仍惡意揣測著有這麽個比我還風韻許多的美婦,難怪他看不上自己。
一切的一切,張徹都冷眼看在眼裏,那婦人走前貪戀又帶著惡意的表情,趙姨的鄙薄,燕芷蘭瞥過來的一縷關注目光,王美嘉天真純潔不了解事態的好奇,以及燕語霖側身過去的麵無表情,他隻是任由手被妹妹緊緊握著,沒有多說什麽。
及至跟著一行人走入內間,精致又清淡的晚飯上桌,原本應該作幾人之間潤滑劑和調解活躍氣氛作用的張徹不發一語,桌子上的氛圍也很是尷尬,幾個中年男人觥籌交錯,盡管在夫人麵前不好再像方才溫泉裏那樣講些什麽男人的話題,也為了活躍氣氛,拿張徹的害羞出來調笑幾句,作出很有經驗,為年輕人好的成年人樣子,給他講述臉皮不要那麽薄,社會上如何如何的先進經驗。
燕芷蘭注意到張徹臉色不對,打岔了幾句,又有小婉婷毫不客氣地為哥哥辯護——往常極為討巧圓滑的小丫頭,今天仿佛吃了火藥,一句一句懟得幾個男人麵上不好看,在長輩麵前表現得極為失禮,仍舊不依不饒。
“要是你們的女兒,也像今天這樣被男的……”
妹妹的措辭和語氣越來越激烈,這時,從妹妹那時緊抓住自己手,便一邊陷入思索,一邊陷入情緒混亂,隻是雲裏霧裏依著她走,之後的一切仿佛走馬觀花的幻燈片,朦朧模糊地隔著一層膜在眼前上演,聲光影都在極為渺遠的天外,仿佛靈魂脫離了軀殼,隻是機械地由她引導著自己這麽長時間的張徹,終於如夢初醒般,回以緊握了下妹妹的手,略微帶著嚴肅地說了聲:“婉婷!”
如同鬧鍾被按下發卡,李婉婷乖乖地閉嘴,順從地依在哥哥身後,盡管眸中仍有憤怒熱烈、如同滅不去的火般神采,但她低眉順眼,劉海遮住眉間,讓人看不清臉上表情,姿態順從得與最標準的乖小孩一個樣子。
“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叔叔不要跟她一般計較。”
如同回魂,這個一直抿唇不說話的少年,極為嫻熟地表現出了他刻意鍛煉後,在這一世原本應有的討巧話術和交際水平,盡挑揀些好聽的和他們愛聽的話兒說,不一會兒便跟那幾個中年男人關係熟絡親近許多,盡數消去他們方才的不愉快,餐桌上的氣氛很快又活潑起來。
趙蕊瀾穩坐釣魚台,波瀾不驚地微微抬了抬眼,對少年前後迥異的表現都看在眼裏,不由心裏暗讚了聲。
美嘉有些不安地捏了捏衣角,看看徹哥哥臉上毫無虛假的真誠笑容,又回頭看看媽媽臉上也被幾句哄得開心,如果是未與張徹分別的一年前的她,或許會察覺些許異樣;如果是仍然盲眼的她,其他感官更加敏銳,也會聽到徹哥哥弦外的心聲;或者換作靈慧的陳雪琳,恐早已在和李婉婷一樣發現他的第一時間,就站在他的身後。但此時的她畢竟心智不成熟,又一直被母親緊緊牽在身邊,隻是直覺有一點點不安,但看到大家在酒桌上都高興地笑,便也跟著笑起來。
燕芷蘭心中微微歎了口氣,又悄悄看了眼表麵泰然不驚,實則一直暗暗關注自己的母親,知曉母親一定是在機場邂逅後,對自己和張徹的私交起了懷疑。方才飯桌上叔叔們說得過分幾句,母親都刻意沒去搭理,仿佛逼著自己一般。然而燕芷蘭縱然知道做了之後一定不妙,一定會踏入母親刻意設好的陷阱,一定會越發坐實她的懷疑,看著張徹的那樣子,卻又實在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打岔叔叔們的調侃,直到他複蘇出聲才停息。
燕語霖一反方才的麵無表情,看著他言笑晏晏,談笑自若的樣子,有些癡癡,眸子中又閃過幾分黯然。手指悄悄探入桌下,在幼年時自己與他的那張河邊合照上摩挲幾下。那個曾經輕狂無忌仿佛睥睨一切的少年郎啊,什麽時候也學會了這樣戴著假麵,如同自己一樣,遊走在不喜歡的人之間?在他成長時誰伴他身邊……如果一直是自己的話,有自己從小擅長的長袖善舞,他一定不會變成現在這樣,至少會快活許多吧……
如同張徹自己所預料的那般,最了解他的人是燕語霖,相比王美嘉的間隔一年,即便分離許多年,她也一眼看穿了他此刻做的事和心裏的情緒。隻是仿佛最開始劃開的一條線方向便不對,這些年的軌跡越來越錯開,之前在學校裏她一直覺得委屈,也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直到兩次絕交的宣言,她才恍然發現,從那個一開始共同的起點,兩人分頭早已往兩個方向行走許久,學校做的那些事,如果早早像今天這樣觀察思索,也能像今天這樣發現他其實一直不快樂,隻是忍耐著而已,但因為丁小沁和許……不,也許隻是因為自己,因為自己早就不曾在意他是不是快樂的了……
所以,即便再是了解,再是分別許久也能一眼看出他的真實心靈,自己也早沒了站在他身邊的立場。
桌上諸人,心思不在一處,方位更是各異,雖表麵其樂融融一直交流,卻仿佛餐桌上隔開了一段段巨大鴻溝。桌左方巧笑嫣然,人比花嬌,一個更比一個豔的王家母女;桌正對方泰然其中的趙姨身邊,雙姝並蒂,神思兩異的姐妹;右邊正與哥哥傳授社會經驗,神光洋溢,燁然若成功人士的中年男人們。
李婉婷低下了頭,眼睛卻瞪得大大,她看見了許多,看見了這方位各異,被鴻溝隔開的人們,看見了言笑晏晏觥籌交錯坐著,卻仿佛在自己身邊孑然獨立孤獨站著的哥哥。她緊緊握著哥哥的手,第一次發現哥哥更加以緊緊地相握回來,於是仿佛脈搏中充斥著他強勁有力的心跳,傳導入了自己的靈魂,破碎了從前她一直所說“哥哥的隔膜”,周圍好像都變成了一片虛空,飯桌上的交談遙遠得像是在世界之外,而在世界之中,隻剩下兩顆年輕的心靈在此時共振的聲音。
她仍然緊緊低著頭,不是要一直保持乖寶寶的樣子,而是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羞紅的臉頰。
直到哥哥回以緊緊的相握,她才恍然回過神來,自己方才從往哥哥麵前獻寶到之後出離正常的憤怒,心中有心疼有珍惜有熱戀有執著,竟是在方才交織而成一份……不,不是方才,是更早的時候,是聖誕時候在ktv裏秀秀說的“兄妹禁斷”,“沒有血緣”……還要更早,是初二的那個夜晚,在醫院的星空下,黑黑的棉被中,哥哥柔軟的唇觸碰上來的一刹——不,或許,應該是在朦朦朧朧成型的世界觀中,有一個頂天立地什麽都會做,又什麽都肯為自己做的那個身影溫柔笑著朝她伸出手的時候。
其實比陳雪琳更靈慧,如王美嘉一樣乖巧,聰穎不輸燕芷蘭,又從語霖姐那學來一股機靈勁的李婉婷,懂事以來第一次露出了萌萌蠢蠢的傻笑,她低著頭如同在飲一杯滋味無窮的美酒,腮邊盡是微醺的酡紅,傻傻地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