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太學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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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德室連說不說這些了,接著就拉高嶽下樓去,“趕緊找到知館博士和監司,把我倆的丙字房和丁字房給敲定下來才是真。”

    隨後二人掩上房門,轉過拐角處的乙字房,高嶽瞧見,裏麵的茵席上端坐個學生,正微微弓著背,埋頭在一堆書籍當中,不斷地抄寫著什麽。

    “此人倒是刻苦。”高嶽不由得讚歎。

    劉德室笑笑,“這人是渤海國渡海來的,名叫楊曦,你不用理會他,他從日到夜又從夜到日,隻知道抄東西。”

    “抄什麽?是和科考有關的嗎?”

    劉德室搖搖頭,“這位沒日沒夜地抄的是佛經,他和許多其他遣唐使一樣,來到我唐國,隻要有落腳的地方,有些錢就租賃佛經,購買紙筆,而後就隻知道抄抄抄,一年抄幾大本,等渡海而來的本國使節,將抄錄下來的佛經帶回國後——再繼續抄下一年。”

    “抄到什麽時候為止?”

    “抄不動為止,就像我一直要考到考不動為止。”

    乙字房的門口,劉德室帶著些蒼涼的語調,回答了高嶽的疑問,接著轉下了樓梯。

    高嶽也似乎有所觸動,短暫地駐足,看了看房內那名叫楊曦的渤海太學生:楊曦已完全入定,對外界的聲響充耳不聞,豆大的燭火下,模糊不清的臉似乎因為近視,幾乎都要貼在矮小的書案上,筆尖扭動發出單調的沙沙聲,抄錄著成卷成卷的佛經,裏麵的文字也許他根本不懂,但依然要以極大的毅力,燃燒自己的生命,來從事這項卑微但神聖的工作。

    後世關於這種行為,也許隻有輕描淡寫的四個字,“文化交流”。

    樓梯正好在乙字房和甲字房之間,高嶽走下去時,恰好聽到敲鉦的聲音:國子監太學館所謂的晚餐開始了。

    大門處的毆鬥應該停止,鼻青臉腫的太學生們陸陸續續回來了,看起來他們獲得了勝利,成功驅逐了企圖占據房間和免費餐飯的外地舉子。

    可等到高嶽和劉德室坐在緊挨著樓梯左側的食案坐定後,高嶽卻發覺回來的隻有四十多人,沒能坐滿所有的席位。

    因為他剛才聽劉德室說的是——國子監太學館的定員,有七十人的。

    “王監司、夏侯博士到!”隨著謁者的這聲喊,二位出現在了餐堂的入門處。

    高嶽估摸著這二位應該是太學館的管理學官,便尋思不能露怯,更不能讓他倆察覺自己是穿越者,於是便整理下軟襆頭,並模仿劉德室,跪坐在食案邊的茵席上,隻覺得屁股到大腿的血管開始不流暢,別提多不習慣了。

    王監司約莫五十來歲的年齡,一襲緋色的官服彰顯他的身份;而夏侯博士,應該是太學知館博士,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宿管”,明顯比王監司年輕一截,滿臉壓抑不住的怒氣,深青色官服上都是補丁,看來他在國子監的官宦生涯清貧的可以。

    “天子庠序,斯文洪源。卻每年都要發生這樣的事,其中為首的幾位下場你們也都看到了,取消春闈資格,發牒各自遞送回本貫,就是希望給在座各位個教訓。”王監司畢竟年長,火氣順些,捋著胡須對各位太學生訓誡道。

    怪不得缺員了,帶頭打架的全被取消學生資格,遣送回鄉去了。

    “怎麽還不上餐啊......毆鬥不需要耗費體力?”高嶽聽到旁邊位太學生,滿是不耐煩的語氣咕嚕著。

    隨後王監司和夏侯知館給各位辦理了“補署手續”,高嶽和劉德室也上前去遞交文牒,夏侯知館看了下高嶽,帶著點疑惑的神情,“逸崧,你好像?”

    高嶽急忙低下麵來,支吾了兩下。

    “逸崧你的聲音?”

    “最近沾染些風寒。”

    夏侯知館便不再追問下去,而把目光移往更後麵,“張曇,你今年還要補署?”

    “換個名字,我現在叫張譚。”蒼老無比的聲音響起,驚得高嶽回頭望去,竟是位比劉德室年齡還大,估摸快七十歲的老頭,還深衣青衿,捧著個文牒。

    高嶽急忙謙讓開,讓這位老人家上前補署。

    夏侯知館歎口氣接過那張譚的文牒,高嶽赫然看到,文牒上居然還寫著“張譚”自報的年齡,“二十一歲”。

    後來高嶽才知道,這位滯留國子監的年月,居然快趕上夏侯知館的年齡了,天寶年間就在國子監呆著了,唐軍收複長安後,他又神奇般出現,繼續在此應舉,堪稱國子監頭號不老鬆,名字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了——“張譚,你還能記得你本來的姓名嗎?”夏侯知館半開玩笑地問道。

    聽到這話的“二十一歲”的張譚,抬起鬆垮的眼皮,臉皮皺的和核桃似的,貼著文牒,努力回想著,過好一會兒,大概是實在記不起,隻能含糊不清地回答,“總之姓張。”

    “桑梓可還有什麽親人?”

    張譚根本答不上來,高嶽明白,就算有,怕是也死光了。

    現在這座破敗的國子監,可能是這張譚在飄零天地間唯一的容身之所。

    申明完太學館的紀律後,王監司又說,明日由蘇博士在論堂上給大家安排《鹿鳴宴》的事,最後祝福大家今年都能魚躍龍門。

    但其實絕大部分人都知道,在場五六十名太學生,已完成學業的大概三十人,這三十人裏,九成九的可能性是一個進士都考不中。

    方才那位抱怨還不上餐的太學生,坐回到席位上,就擠眉弄眼地對高嶽說,“京兆府舉薦的十名貢生起碼能中八個,同華二州舉薦的貢生也起碼能中八個,再加上全天下各州各縣的高名之士都來此競爭,咱們太學館怕是又要一片濯濯童山了!”說著那太學生還自暴自棄地用手指著自己腦袋,做出“禿頂”的手勢。

    高嶽禮貌性笑笑,其實他心中有數:你中他中大家隨便中,反正以我今年的狀態,鐵定中不了。

    “從周,你......”那邊劉德室聽到這太學生所言,看起來心情明顯沉重起來,不由得大聲埋怨對方敗他的鬥誌。

    原來這憤青太學生名曰衛次公,字從周。

    “哎?終於上餐了。”衛次公根本不理會劉德室的抱怨,他看到抬上來的飯菜,注意力立刻轉移到吃的上麵去了,“希望今晚能夥食能好一些,畢竟剛抄了元載的家,聖主也要分些湯羹給我們這群窮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