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若空遊無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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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著小毛驢的老頭兒沒有打盹,酒的餘勁還未消去,所以老頭顯得極精神,搖頭晃腦地哼著怪裏怪氣的歌謠,沒人知道他要到哪裏去。
日頭西斜,老頭與毛驢的身影被拉得極長。遠處的日頭下緩緩走來一個身影,背對著太陽,渾身籠罩在陰影裏,他走得很慢,有些詞能夠形容這樣的緩慢——虛弱。老頭眯起眼,勒住毛驢立在原處。老頭終於看清了那是誰,易至陽。他下驢上前,越靠近越驚心,易至陽的青色衣衫已然被血液浸染,墨綠如黑,墨綠如血。夕陽下的血腳印越發觸目。
老頭攙住易至陽,右手往易至陽左手脈搏處一搭,不去在意沾染鮮血。易至陽道:“公孫先生。。。。”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他不再說話,從懷中掏出一個方正包裹,赫然便是宗楚從方越華懷中奪取,後又被蘇元機奪去的包裹,沾染鮮血之後,包裹顯得更為沉重。老頭十分驚異,忙道:“天底下還有人能把你傷成這樣?”老頭兒眉頭越鎖越深,道:“莫非是碎心掌莫虯?不對,不對,還有西蜀蘇元機。。。。。也不對,不對。。。。。”老頭兒疑惑大增,易至陽手一軟便暈了過去,老頭當下點了易至陽身上幾個大穴,從肩上的布袋中取出幾枚銀針,插在易至陽百會穴,內關穴,天宗穴等周身大穴。
片刻之後,易至陽神采奕奕地醒來,老頭張口想要問出疑問,易至陽揮手打斷,道:“先生,我時日無多,讓為先揀重要的事說了行嗎?”老頭兒沉默,麵有羞慚。易至陽微笑道:“不怪先生,我心脈俱碎,神仙也救不活,先生讓我多苟活片刻,已是大恩。”老頭仍是沉默,這個獨闖望北城殺死鎮西將軍,使得西戎又開始不安分,也許會就此開啟戰端的人,這個以大境界截斷山峰阻止洪水的人,這個親手誅殺惡人時也一條條羅列其罪狀的人,這個難分善惡,兼具兩麵的人,確實命不久矣,老頭也隻能激發他生命的潛能,眼睜睜看著他透支生命。
易至陽正色道:“鄭將軍的幼子被我擄至涼都城丁記豆腐,丁老板受我大恩,答應我囚禁鄭少爺,我懇求先生接過孩子,幫他避過災禍,屆時觀他心性,先生自行決定要不要授予他秘籍中的功夫。”易至陽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包裹,示意老頭兒裏邊正是秘籍。“這是寧萬川留下的劍譜,寧大俠一生執劍,浸淫劍道三十餘載,體悟心得盡付諸於此書,他盼望這些劍術能流傳於世,卻也不想被惡人得到,貽害江湖。所以先生千萬慎重。”
“河南九華山下十裏外的樹林中,一棵刻有星號的樹下,埋著一個劍匣,裏麵裝的是胡風子新鑄的劍。胡風子很滿意這柄劍,認為是其此生最得意,有望奪得兵器榜榜首,我看不慣那老頭兒自吹自擂,便偷了此劍,哈哈哈。”易至陽說到這裏一臉得意。老頭兒吃驚的張嘴望著這廝,震驚於他的胡鬧。“先生取了此劍,自行處理便好,哈哈哈。”
易至陽麵露緬懷追憶之色,微笑道:“小時候父親從不讓我碰兵器。但他總在家裏接待江湖上的好漢,那些佩劍的儒雅劍客,那些拿刀的彪形大漢,那些幹練簡潔的女俠仙子,甚至是神神道道的江湖騙子,都讓我很向往。有一次,在街上,我好奇地摸了摸一個俠士的佩劍,不是名貴的劍,穗結都是最稀鬆平常的七道結,劍柄也隻是普通的硬木,可是當時那個中年俠士很寶貝地迅速收起,小心翼翼地看了我好幾眼。我當時隻認為他輕視我,心裏對那位劍士也滿是輕蔑,心說老子要佩最好的劍,騎最好的大馬,找最美的女俠當紅顏知己。”易至陽言至此處臉上滿是欣悅,興許他也覺得有些好笑。“很多年後才猛然理解那位俠士的心情,把多濃烈,多熾熱的情感寄托在某樣東西中,那麽這個東西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人的情感就是這樣,總要有絲絲縷縷的羈絆,辣得生疼也好,酸掉大牙也好,苦出膽汁也好,醉得一塌糊塗也好,愛就轟轟烈烈,恨就如火如刀,互相調和著,才總算讓生活這碗白米飯沒有那麽索然無味。小時候總以為江湖逍遙快意瀟灑,長大後才發現還有身不由己。江湖嗬,就是想進入時不能進,想退出時退不出的地方。”易至陽強自深深看了老頭兒一眼,隨後目光渙散,望向茫茫的遠方,就此死去。
二十年前,楊家被當時還是西軍一名年輕實權校尉的鄭緯地率領的憤怒的西軍精銳闖入,因為將軍下令誅殺易家滿門,理由是,楊家通敵。
嫉惡如仇的年輕校尉看著士兵湧入,感覺胸中有一團火在燃燒,怒火,老子們在前線浴血奮戰,竭力護持你們這些人平安地苟活,你給老子通敵賣國?他胸藏怒火,麵如冰霜,命令士兵決不能放過一個人。
那天,楊府西牆根滲出鮮血,血腥氣味街中十餘家皆可得聞。三十七口人,楊家之人七人,管家,門房,小廝,丫鬟,老媽子,夥夫共計三十人。三十七顆頭顱碼在西牆角,令人頭皮發麻,士兵們還在搜尋,還差一顆頭顱,楊家第三子的頭顱,遍尋不見,鄭緯地狠狠地踹了前來稟報的士兵一腳,怒喝道:“廢物,一個**歲的小孩兒能跑到哪裏去?給我找,把房子翻過來也要找到。”
楊致以坐在門口,這條街並不繁華,走街串巷的手藝人才會時常經過這兒。楊致以最喜歡的便是聽這些人吆喝,但這些人嗓門又大,穿透力又強,往往讓人聽見聲音,卻瞧不見人。楊致以尋著聲音去看看叫賣的玩意兒,這些雜貨最有意思,雖然他買不起,但看看過過眼癮也是極好的嘛。他跟隨著聲音,卻一直沒瞧見人,他一直找也沒找到,但更有意思的東西吸引了他——蹴鞠。他和幾個小孩一塊踢蹴鞠,忘記了時間,直到小朋友們都被家裏人叫回去吃飯,楊致以才想起應該回家吃飯了。
如果此時他回到了家,那麽他的小小腦袋大概也不會讓那座人頭碼起的淋漓景象更加可怖。所以我們說禍福相依。他隻來得及感受到一塊麻布蒙上了他的口鼻,他便失去了意識。。。。
楊致以醒來時,眼睛被蒙上了黑布,口中塞了一塊布,他嗚嗚地,隻是徒勞,手腳都被綁了起來。他心中驚恐,卻迅速地冷靜了下來,支楞起耳朵,細細聽著外界的動靜。屋子裏還有其他細細的呼吸聲,看來還有其他人。他們是誰?也是被綁的人?楊致以基本上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屋子外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然後是kāi suǒ聲,光線似乎沒有變化,應該是晚上,是第一個晚上?我暈過去多久了?楊致以忽然覺得肚子抽搐般餓得生疼。
“這批貨的品質很不錯呀!”說話的人踢了踢楊致以,又去查看了一下其他貨的品質。另一個聲音回道:“兩個城裏的小孩,五個村裏的小孩,我們兄弟險些被村民逮住。”
“嗯。”他的聲音感覺很滿意,“很不錯,辛苦你們了。”
“我們想幹完這票就收手不做了,做些小買賣,不再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不做了?”他驚異了一下,隨後便恢複平常的聲調,“你們想要一個什麽價錢?”兄弟倆相互看了一眼,咬咬牙,伸出一隻手掌。胖子淡然道:“五十兩?成交。”伸出的手掌翻了兩次。胖子驚訝道:“你們瘋了?一百五十兩?這不可能。”
“老崔,我們哥倆這是最後一單了,所以冒險從城裏偷了兩個孩子,村裏的孩子也是挑模樣俊俏的的偷,咱們合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就當賣給我們哥倆一個情分吧。”
老崔低頭,思考了一會,道:“行吧,一百五十兩,不過你們二人以後再有好貨隻能gòng yīng給我。”
之後的話楊致以什麽都沒聽見,一天一夜沒吃飯,加上藥勁過去不久,所以又暈了過去。
兩年以後,楊致以從北方一個小農戶家逃出,沿路乞討,曆經磨難暫且不表。當他回到家,以為能結束苦難時,他又一次被命運戲弄了一把。轉身離開,改名換姓,從此沒了楊致以,多了一個易至陽,多了一指攔江,多了萬軍取上將首級,多了許多許多關於他的傳說。當年的事隨著時間過去,真相漸漸的湮滅,將軍讓校尉殺了平民,其實卻是帝國上層勢力之間的傾軋。錯在誰呢?但強大以後的楊致以放不下,他必須找一個宣泄口出氣,可是當年的將軍死了,當年互相傾軋的兩個政黨也被先帝逐步瓦解,所以楊致以隻好發泄在那個校尉身上,即便他已經成為了將軍。
老頭沉默地輕輕抹下易至陽的眼皮合上,把他的屍體搭在毛驢上,牽著毛驢,繼續往前走。孤孤單單,無所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