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廣廈與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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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咳嗽兩聲,哀嚎道:“姑娘,我覺得腰疼,腿疼,渾身疼,這可如何是好?哎呦——”
少俠臉上一紅,道:“老先生,我不是姑娘。”
“咳咳咳,老頭子老眼昏花,看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鄭萬廈突然明白了,怪不得這個年輕俊俏的少俠皮膚那麽白,那麽不講理。爹老說和娘講不了道理,還一副過來人的滄桑模樣說女人最是不講理。鄭萬廈摸著仍有些發燙的臉頰,深深體會到了老父的良苦用心。
少俠摸著老頭兒的骨頭,問道:“這兒疼嗎?”
“就是這兒,疼。”
扮成少俠的少女又換了個地方,稍微用了按了按,問道:“這兒呢?”
“疼,哎呦,疼。”
“這兒呢?”
“疼。”
少女的手按到哪,老頭兒都說疼。少俠有些不知該怎麽辦,為難道:“老先生,那我送你去看大夫吧。”
老頭兒瞟了一眼空著的桌子,道:“老頭子有些餓了。”
一旁的少年連翻白眼,敢情這老不修是來騙吃騙喝來了。根本不是回來贖自己,念及此處,少年又是一陣惱火。
少女無奈,扶老頭兒坐在空椅子上,問:“老先生,想吃些什麽?”老頭矜持地咳嗽兩聲,說道:“隨便吃點就行。”招手道:“掌櫃的。”
老板對穿男裝長衫的少女心有餘悸,叫了個夥計過來,“客……客官吃點什麽?”
老頭又老實不客氣地點了十幾個菜,鄭萬廈心中暗罵老頭不要臉。
少女餘光中瞥見鄭萬廈神色別扭地站在原地,心道這小子存心看我笑話,心中老大不痛快,皺眉道:“小子,你怎麽還沒走?”
鄭萬廈古怪一笑,長作一揖,道:“我還不知道恩公名諱。”
少女冷著臉,寒聲道:“我不想告訴你,快滾。”
“可是你幫我付了飯菜錢,幫我解圍,讓我免受皮肉之苦。”鄭萬廈說著看了一眼老頭,希冀著能從他臉上看出一些羞慚,因為這話本就是說給老頭聽的。結果是鄭萬廈失望了。老頭很專注地閉目等菜。
少女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老頭身上,嘲問道:“我扇你兩巴掌也算免了你的皮肉之苦?”
鄭萬廈正色道:“一碼歸一碼。少俠救我於我有恩,打我於我有怨。我娘說做人就是要恩怨分明,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哦?”少女刻薄道:“憑你?怎麽償我?怎麽報我?難道耍嘴皮子就能報仇就能報恩?我若是你,寧可以頭搶地,也不願受人屈辱。”
鄭萬廈道:“既是如此,還請姑娘告知姓名,一切恩怨,必不敢忘。”
少女羞惱交加,老頭胡言亂語,這小子也不識相。她走向鄭萬廈,冷笑道:“姑娘?我想看看你一對招子可是壞的?”
少女走到鄭萬廈跟前,揮手就欲扇少年巴掌。然而巴掌停在了半空便沒有再往下,因為少女被鄭萬廈橫腰抱住,死死抱著不肯鬆手。少女沒被箍著的右手舉在半空,揮掌砸向鄭萬廈後背。鄭萬廈用腳勾住少女腳,兩人同時倒在地上。
糾纏一番,鄭萬廈迅速在少女屁股上拍了兩巴掌,然後就被狠狠踢飛。
少女拾起寶劍站起,又羞又氣,眼中冒火,惡狠狠道:“小混蛋,我要殺了你。”拔劍就刺向倒在地上的少年。
鄭萬廈撫著胸口,往回咽了口鮮血,道:“你打了我臉,我打了你屁股,很公平。現在咱們仇怨已了,隻剩恩情。”
劍已經到了眼前,鄭萬廈自知必死,心中大慟,道:“你刺死我吧。我用這條命償還你一飯之恩。”
少女忽然停住劍,此時劍離鄭萬廈心口隻差半寸。
少女把劍往地上一扔,拿起少年的右手往手腕咬去,直咬得鮮血淋漓,才放開,潸然道:“現在咱們兩不相欠了。”
少年有些愕然於場間的變化,見她流淚,心中更是慚愧,暗道:男子漢大丈夫跟個姑娘較什麽真?於是真心實意地道:“我叫鄭萬廈,‘安得廣廈’的‘廈’,‘千萬間’的‘萬’。”
扮成少俠的少女擦掉眼淚,紅著眼眶,轉身不肯再看他一眼,“你走吧。”
鄭萬廈杵在那裏不肯走。
少女拍拍身上的灰塵,坐回老頭身邊。
少年孤獨地站著,手腕上流出的鮮血順著手背流到手指,然後流經手指,一滴一滴地叩擊在滿是汙泥的大地。
第一滴看不見,第二滴也看不見,越來越多之後,地上匯起一小灘慘紅血水,而少年臉上,蒼白得像一張宣紙。
少年眼前一黑,便軟軟地倒在地上。
少女輕呼一聲,快速奔了過去,封了他右肩幾個穴位,止住了血液流失,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些藥粉撒在傷口上,撕了少年麻衣一截布頭,撕成條,替他包紮了傷口。
不知何時,客棧門口站了兩個人,女孩大抵及笄之齡,麵若桃花,笑吟吟道:“姐,才從家中出來多久,就勾搭上了其他的青年才俊?”說著大步走入店中,跟在她身後的黑麵漢子環視周圍,然後將目光放在了尚在為鄭萬廈包紮的少女身上。
包紮完畢,少女托著鄭萬廈的後腦,緩緩將他放躺在地上,站起轉身,看著紅衫少女與黑麵漢子。
紅衫少女嫣然一笑,道:“放心吧姐姐,我不會將這等事說出去的,再怎麽說你也是閨中待嫁之人,小妹總不能在你婚前壞你名聲吧。不過姐姐日後嫁為人婦,總是要注意些影響才是,免得別人說閑話。”
穿著月白男裝的英姿颯爽的少女眉頭緊蹙,不發一言。
紅衫女子知道這個姐姐性子剛強,不再調笑。正色道:“姐,跟我回去吧。父親和大伯都在等你。”
她神色黯淡,低頭沉默地看著探出長衫下擺的布靴。
紅衫女子道:“父親遣人尋了你一夜,整個錦官城都找遍了,又差人去城外的村鎮搜尋。我和你一起玩到大,自然了解姐姐,所以才在此間碰巧尋到了你。”
白衣少女輕歎,道:“我不會回去的。”
紅衫少女道:“那父親和大伯怎麽辦?”
“我不能嫁給那樣一個人。”
“可是你不嫁,我就得嫁。”
白衣少女默然。我不嫁,所以你必須嫁。好霸道的邏輯。所以顯得理直氣壯,所以白衣少女無從辯駁。她看著眼前這個小她一個月的mèi mèi,越看越不認識了。人是會變的,可成長中的某些變化總是令人難以接受。
為了適應這種不快,白衣少女拾起掉在地上的劍,緩緩出鞘。劍尖指向紅衫少女與黑麵漢子,冰冷透骨。
紅衣女子搖頭惋惜道:“明知不可為,何苦……..”
白衣少女道:“隻不過因為不甘心。”
白衣少女又看向mèi mèi旁邊的黑臉漢子,道:“雷二叔呢?也要與我為難?”
黑臉漢子道:“家主之命,不得不從。”
下一刻,白衣少女眼中再不見柔弱,仿佛成為了最初冷峻堅強的少年俠士,冷聲道:“好,好,好。”
話音剛落,便持劍刺向自己堂妹。
誰也沒有動,除了出劍的少女。所以冰冷的劍刺進了紅衫少女柔嫩的胸膛。
半寸,便不再前進,白衣少女喝問:“你為什麽不躲開?”
“姐姐本來隻想要我讓開一條路。”
“為什麽?”
“姐姐不會殺我。”
“如果失手?”
“死了倒也幹淨。”
因為紅衣少女沒有避開也沒有死去,所以通向大門的路仍是絕路。
黑臉漢子出手,一拳擊在白衣少女右肩,抬腿踹在少女小腹。白衣少女倒飛而出。
饒是被重擊打在身上,少女也沒有放開手上的劍,於是一串血花灑落。
血濺三尺。
壯碩的黑臉漢子伸手點了紅衫少女幾個穴道,止住血流。好在她穿的衣物本是鮮紅,胸前的突兀倒也看不出來。
她看著堂姐,道:“這一劍,是我對你不起,本來應該嫁的是我。”
白衣少女搖搖晃晃站起來,淒然一笑,喃喃道:“父親, 你可知你對不住母親,對不住大哥,對不住我?”她目光渙散地望向某處,似乎怒某人不爭。手上突然橫劍就要自刎。
驚變突起,紅衫少女與黑臉漢子驚呼:“不要。”但根本來不及阻止。
但有一隻手阻止了劍,一隻黝黑但能看出曾經白皙的手,緊緊地握住劍鋒,不顧手掌被割傷,鮮血淋漓。與此同時,寒光一閃,一滴水打在少女持劍手腕上,少女手腕吃痛,不由自主放開了劍。
一滴水?水滴做暗器,技近乎道,近乎神。
紅衫少女與黑臉漢子驚疑不定,二人看向端坐的老頭,心中大駭。
少年仿佛不知疼痛,纏著麻布的手腕因為用力,傷口又裂開了,加上手掌流出的鮮血,他的這隻手,真是名副其實的‘血手’。
白衣少女眼眶又紅了,有晶瑩在眼眶中打轉。看著少年略顯稚氣的臉龐,心中某處柔軟的地方仿佛被輕輕撥動。她哽咽柔聲道:“我叫顏歡歡,‘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顏’和‘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