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與人言不足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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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端起茶杯,飲盡杯中茶,咳嗽提醒道:“咳咳。”顏歡歡與鄭萬廈聞聲才看向老頭,至於紅衫少女和黑臉漢子不斷猜測老頭身份,此時聽到咳嗽聲,也驚懼地看向老頭。
老頭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敢稍有損傷?”
場間‘稍有損傷’者共有三人,鄭萬廈知道他問的肯定不是自己,扔下手中的利劍,與顏歡歡並肩站在一起。
紅衫女子沉默,不敢出一言以複。
顏歡歡沒想到這位被自己撞傷的老先生竟是田野麒麟,但她心中僅僅是驚訝了一瞬,情緒便不再波動。大概是剛才少年帶給他的波瀾大於此時吧。
於是她甚至有些無禮地反問道:“自我意識,受之何人?”
“嗯?”老頭似也沒有想到她會反問自己,於是下意識地揚聲表示沒聽清。顏歡歡毫不退懼地看著老頭的眼睛。老頭道:“自我意識,受之身體,等若受之父母。”
“前輩之意是:損傷便是於父母不孝?”
“是。”
“敢問前輩:屈子投江汨羅,是否不孝?文宋瑞寧死不降,是否不孝?項籍烏江自刎,是否不孝?”
“屈原衛道而死,其正氣長存;文天祥死家國天下,其精神不朽;項羽不肯遺禍江東,其死雖悲猶壯。”
“那區區**重要,還是保持自我意識,不違本心重要?”
老頭兒拊掌笑道:“哈哈哈,小女娃口齒好生厲害。”老頭倒了一杯茶,又道:“不過,為道義而死,為家國而死,後人追之緬之。你卻是為情愛私利而死,這,便是不孝。”
顏歡歡道:“但凡有一點辦法,我自也不願背負不孝之名。但現下,我卻不願違背本心。”
老頭歎道:“好強的丫頭。”
老頭仰頭喝光剛倒上的熱茶。大聲道:“茶都涼了,還不快上菜。”
從後廚探出頭來觀望的夥計被嚇了一哆嗦,縮會腦袋。片刻之後,所有夥計一人端著一盤菜,魚貫而來,桌子上立刻堆滿了菜肴。
此時已臨近晌午,老頭拿起筷子,示意並肩而立的少年與少女過來坐下吃飯。
吃飯的時候,老頭向少女詢問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原來顏家祖上並非川蜀中人,因避戰火,舉族入川,經商發家,一代一代的顏家人兢兢業業總算攢下一份厚實家底。
因家族外遷而來,難免遭受當地人排斥抵製,早先顏家尚未計較,僅僅是生意上的衝突,後來愈演愈烈,川蜀商派惱恨顏家搶占蜀中商源市場,與顏家子弟發生械鬥。
顏家不得不重視起來,於是招募大量武師,看護家族生意,鼓勵家族中人習武。
到了少女顏歡歡爺爺這一代,嫡係子孫便隻有顏歡歡父親與二叔二人,父親既無習武之心,又無經商隻能,自幼便酷愛經學,所以家族便被交付到了二叔手中。
二叔經商有道,在競爭中占據了大量份額。
但城主與顏家對頭交情匪淺,二叔雖然看起來隨和,但內心卻極為高傲,不願倚靠官府,因此與城主便隻有應酬時的點頭之交。城主便以官家名義強征稅務,但實際上顏家從來沒有少交過稅錢,城主又巧立名目,總之就是要與顏家過不去。人家說**,勾結官府的一定是惡商,因為真正經商的商人隻會被官府欺壓。
由於官府的限製打壓,顏家的生意縮水大半,久而久之,受雇於顏家的武士便都離散而去。
都說屋漏偏逢連夜雨,在武師紛紛離開之後,家族貨物便屢屢遭受強盜洗劫。運送貨物的大哥,也慘死與盜匪刀下。
為大哥發喪那天,城主便假惺惺地前來吊唁,說需要籌錢剿匪,讓城中巨賈出錢出力。此時家族已危如累卵,哪裏還有閑錢?況且誰知道出了錢是剿了匪呢,還是分與匪呢?二叔不肯出錢,城主便道顏家與強盜勾結,派兵包圍了顏家。二叔一夜白鬢,shàng mén向城主道歉。城主連道誤會,兩家本有意結為姻親,因此威脅二叔必須將家中嫡係女子嫁與城主公子。
二叔本來極為剛強,可是家族連遭厄運,他心中難受可想而知,回家之後一病不起,與父親商量,二叔為了家族,決定將自己的女兒,顏歡歡的堂妹顏朱嫁入城主府。可是堂妹在門外聽到這些話,推開門,以死相逼不願嫁入。
城主的公子是錦官城中最著名的紈絝。縱奴當街搶人,回府玩弄過後,將女子剝皮剔骨,喂與豺狼;將婦人**割下,剖開肚子將嬰兒塞入婦人肚子,言道生孩子給他看。其手段心狠手辣,令人發指。
堂妹不肯嫁,便隻有我嫁了,父親與我商量時老淚縱橫,說道為了家族。
為了家族?嗬,好一個為了家族。
大哥死了以後,顏家嫡係便再無男丁,城主公子將顏家之女娶進家門,所圖不過是顏家所剩的財產,待財物到手,顏家之人下場可想而知。可是父親與二叔在絕望之中仍對城主心存幻想。
父親少年時考取功名在身,卻偏偏不肯入朝為官,導致現在家族岌岌可危。
世上有多少女子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我,隻不過不想淪為別人的玩物而已。
少女臉上沒有自怨自艾,娓娓道來,極為平靜地敘述。可是聽得旁邊的少年心驚不已。他何曾聽說過這樣的事?
官匪勾結,官即是匪。
為官者草菅人命,魚肉百姓。
這是一種怎樣禮樂崩壞的秩序?
名為顏朱的少女與黑臉漢子一直沒敢動彈,即使沒人再看向他們,他們也沒有離開。因為眼前的老頭沒讓他們走,他們便不能走,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機牢牢地鎖定著他們,他們甚至能感受到其中蘊藏著的滔天怒氣。所以他們很害怕,導致他們後背汗流不止。
老頭兒麵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他隻是一筷子一筷子地揀著菜吃,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悶酒。少年與少女看著他,各自都心事重重,於是大家都沒說話。
老頭停杯投箸,看著比鄰而坐的少年和少女,向少年道:“小子,喝酒。”
鄭萬廈提過酒壺欲倒酒。老頭喝止道:“慢著。”衝後廚道:“店家,把桌子收了,換酒壇,換大碗。”
待夥計收拾好之後,三人圍坐,老頭倒了兩碗酒,向少女使了個眼神,好像在說:你別喝,待會你還得照顧這廝呢。少女暗暗點頭,示意老頭放心。
老頭端起碗,道:“小子,端起碗,像個男子漢一樣喝酒。”
少年端起碗和老頭碰了一下,咕嚕咕嚕便喝下了肚,,老頭哈哈一笑,也昂首喝盡。少年抹了一下嘴,拎起酒壇,又將老頭與自己的碗滿上,端碗又盡。
老頭眼睛越喝越亮,少年隻顧喝。兩人都不說話,都隻喝酒。一壇酒很快見底。少年倒盡最後一滴酒,大喊道:“拿酒來。”
當兩壇酒都喝光了,少年軟趴趴地伏在桌子上昏睡過去。少女急忙將他攙著,送回房間。
老頭連點喝醉的跡象都沒有,仍是一碗接著一碗的喝著悶酒。但呆立在旁的兩人冷汗愈發涔涔,因為他們能感受到那股氣機越來越憤怒,就像平靜的海麵下的怒濤,壓抑得仿佛要抽離活人的靈魂。
顏朱忍受不住這樣的冰冷,身體瑟瑟發抖,黑麵漢子見了,隻得抱拳向老頭道:“前輩………”
老頭打斷道:“雷翱,‘黑麵插翅虎’,早年混跡大河沿岸的時候也算一條響當當的漢子。”又道:“七年前你逃到蜀地,應該對這件事有所知曉。”
雷翱道:“不敢對前輩有所隱瞞,大xiǎo jiě所言沒有半點虛假。”
“哦?”老頭笑道:“那你也能看出那城主的狼子之心?”
雷翱斟酌了一下,道:“在下不敢妄言,隻是顏家之人於我有大恩,我不願在顏家危難之時離去而已。”
“你不離去,自然是因為你隨時可以離去。”
雷翱低頭不語。
“因為你在求權,顏家老二必然會讓你護著這個丫頭逃走,到時你將她帶到城主府,當做投名狀,便可順利投身官家。”
顏朱聽到這裏,也忍不住看了黑臉漢子一眼。
雷翱凜然道:“若是區區在下是那樣喪盡天良之人,有如此指。”話音剛落,便搶過桌上陶碗,磕成碎塊,手中拿著一塊,左手往桌子上一放,便揮尖利的碎塊斬下。無名指與小指齊落,碎塊釘入桌麵。
老頭喝了一聲好,站起道:“好漢子,是老頭子錯了。”倒滿一碗酒遞給雷翱,道:“我公孫述,敬你一杯。”
雷翱聽他自報身份,立即接過酒來,捧酒單膝下跪,道:“原來是公孫先生。”老頭彎腰扶起,道:“英雄如此剛烈,絕不會是那城主鷹犬。”
老頭也端過一碗酒,二人喝幹。
老頭道:“可是為何要將一個弱女子推出避禍?顏家無人。”
雷翱解釋道:“先生,顏二爺實屬無奈,趙慕雲這是要趕盡殺絕,不給顏家任何活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