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大殿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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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死後很多年,還常常有南漢投降過來的老臣們,和我說起他們在峒城武英殿初見你的那一天。你那天的入朝覲見,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他們經年難忘。

    有一位老臣對我說,他乃文臣出身,不熟悉軍務,不能判斷你當天所陳述的那些軍事觀點是否正確,但他清楚地記得你應答時的神情氣度。這位老臣說,重要的不是他在說些什麽,而是他應答奏對時整個人的那種狀態,那種果決自信,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穩定和冷靜。你在整個應答的過程中,身心都非常安定,不管南漢新王劉言和周圍的重臣們如何反應,你的心裏,一絲波紋也沒有。他說,你表現出的這種內心的寂靜,有一種特別的威懾力。他說,你是一個心無畏懼,亦不放縱的人。

    這是你第一次見到登基未久的南漢王劉言,也是最後一次。

    劉言是老漢王的嫡子,但卻是次子,從小身體病弱,如今雖然長成後壯實了許多,但看上去還是身形單薄、臉色略顯蒼白,聲音中氣不足,目光閃爍晦暗,且遊移不定。坐在王座上,往往不能長時間挺直脊椎,而要斜歪著靠在扶手和椅背的軟枕上。看著就如同水上的浮萍,飄浮不實,對比你穩如泰山的叩拜行禮,更顯得氣勢上就遜色了一截。

    “聽說你是清流宗門下的大弟子,在清川從師修學多年,清流宗的名頭,寡人自幼就有所耳聞,但是貴宗頗為神秘,諸多事情不為外人所知。但不知你在宗門所學的,都是些什麽呢?”這是劉言接見你時,對你問的第一個問題。

    “回漢王,臣自幼所學,唯有一事而已:理群雄割據之亂麻,解天下紛亂之困局。”你作禮對答道。

    你一言既出,頓時激起了朝堂上一片輕微的嗡嗡聲,所有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在你的身上。

    劉言也從靠著的座位上直起身來。他遠遠地打量著你。劉言在嗡嗡聲浪中打量了你一會兒。他說:“說來聽聽。天下怎麽個亂法,你又是怎麽個解法?”

    你從容道:“本朝人所共知,先王的未竟遺願,便是平息各派紛爭,還太平安定於天下。先王所苦者,是四麵強敵環伺,實力未充,不能四麵同時出擊,而集中兵力對付任何一方,其他強敵都會趁火打劫,令本朝腹背受敵。其他各方的情形,也都完全一樣,所以,各方都不敢輕舉妄動,各自據險對峙,形成僵固難破之局。”

    劉言說:“嗯。三言兩語,說得頗有些道理。這天下亂麻,算你說得有三分切中肯綮。且聽聽你的解法?”

    你對答如流地說:“先說南線,漢王如今心頭最想蕩平的,首當其衝,想必是北漢的小朝廷。但曆年征戰,雙方互有勝負,始終沒有能夠平定其亂。本朝實力原本強於北漢的小朝廷,為何經年無法占據上風?因為本朝心有顧忌,不敢投入全部力量,放手一搏。為什麽心有顧忌?因為北邊的勿吉人正虎視眈眈,戎先、吐蕃、西貝各族騎牆觀望。所以,漢王若要蕩平北漢,必要先解決北方邊患的後顧之憂。再說北線,本朝人口,遠遠多於勿吉人口,為何經年不能平定邊患?問題不在絕對實力上,問題在戰術上。我方在北線的作戰,以據守堅固城池為主。敵軍兵臨城下,則迎敵阻擋深入。敵軍敗退,我方也甚少長途追擊,深入敵境。以這樣的戰術來對抗,失之被動。雖然作戰的頻次非常高,但最好的戰果,也就是讓敵人退回草原去,重新積蓄實力發動下一次的進攻,無法沉重地打擊到敵軍,不讓他們有**的機會,消滅他們卷土重來的可能性。這樣作戰,就好比隻燒掉了地麵上的草莖,卻留下了草根,來春草根發芽,又是一片荒草萋萋。”

    “為何我軍不能脫離城防,深入草原主動尋戰打擊敵軍?原因也就是兩個字:騎兵。我們沒有一支強大的騎兵,不能適應草原作戰的環境特點,數量巨大的步兵,沒有騎兵的保護和協同,無法進入草原尋敵打擊,空有數量的優勢,卻無法發揮出來。因此,北線要破局,關鍵在騎兵。”

    你說:“以騎兵對騎兵,把戰線從我們的邊境城池推進到敵方的草原上去,去攻打他們的牧宿地,用我們源源不斷的兵力優勢,逼迫他們從進攻轉入防守,重新奪回戰事的主導權。”

    “騎兵?”劉言環顧了一下左右,他說:“我們漢地有多少會騎馬的人呢?而他們,可是從小都在馬背上長大的。”

    你說:“漢人的身體結構和胡人並沒有多少不同,他們能做到的事情,漢人同樣也能做到,所缺少的,隻是訓練而已。若能加以相同的訓練,我們的騎戰能力,也能提升到和他們相當的程度。”你說:“漢人生下來也並不會耕種,不會紡織,正如胡人生下來也同樣不會騎馬,所謂擅長,都是後天反複訓練的結果。”

    劉言說:“那麽,本王若給你一些士兵,你能用多少時間把他們訓練到和胡人的騎兵戰力相當呢?”你說:“若能由微臣挑選精銳,至多一年後,便大可與胡人一決高下。”

    劉言又問:“那麽,設若讓你來統領戰事,你能用多長時間替寡人平定北胡邊患呢?”

    你想了想,回答道:“若漢王能將全國一半兵力授予臣統轄,臣可用四到五年時間,替漢王徹底平定北方邊患。”

    又是一片廷議嘩然。有大臣忍不住出列質問你,就算是能將部分漢軍的馬上戰力大幅度提升,也隻能說是與北胡諸族旗鼓相當,你何以有必勝的把握,敢說這樣的大話。

    你回答道:以騎兵對騎兵在廣袤的草原地區作戰,決勝因素有四個:一男丁,二戰馬,三戰術,四武器。漢軍除戰馬劣勢之外,其他三項都占上風。漢軍最突出的優勢在於武器的研發、改進和大規模製造使用的能力。你認為,敵軍目前勝過漢軍的,主要在於長程攻擊能力和機動速度,這主要得益於戰馬。但漢軍完全可以通過武器的改良來超過戰馬的的是什麽?他答不上來。你便說:“是箭弩和火器。”

    你提出,可以給騎兵部隊配備強大的遠程攻擊武器,極大地延伸騎兵的攻擊距離,增強攻擊能力。你認為漢軍完全可以做到比敵軍更快更迅猛更不可阻擋。你還提出,漢軍可以提升戰術水平,依靠高度組織的戰場行動,超越敵軍單兵作戰能力強悍的優勢,實現集群對集群作戰的總體優勢。

    這時,又有大臣出列,提出漢地戰馬品種和胡地不同,且數量不足,認為你以騎兵對騎兵的戰術,正好是以己之短,對敵之長,犯了兵家大忌,是簡單的常識錯誤,認為現行以城池防守為主的戰術才是符合兵法通則的穩健之舉。一時間,對你方才論述的質疑之聲,此起彼伏。諸多重臣對你剛才四五年平定邊患和統轄全國半數兵力的說法頗為不屑,隻是礙於父親的臉麵,不便措辭太激烈,然而言談之間,還是流露了對你少年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委婉譏誚。

    劉言坐在王座上,聽了一會兒朝堂上的紛擾。當一個大臣出來質問你,如何獲得足夠的戰馬時,他看到武將當中,有位黑塔一樣的將領正準備出列發言,便立刻出聲打斷了你的對答和群臣的發言。

    他說:“好了,好了。今日乃是例行的覲見與封授,所謂國策對答,不過是小試一下新進世家子弟們對國家的忠誠和報效朝廷的用心程度,並不是正式的國事商討。”他隨即對你父親表示嘉許,說:“定國公教子有方,子弟年紀輕輕,並不風花雪月,也不養尊處優,而是能在國事上用心,勤奮努力,大有為君王分憂、為天下解困的誌氣,而且,有些見地頗為可觀,假以時日,曆練磨礪,將來定是可堪造就的國之良才。”劉言說:“諸卿家中的弟子,也皆當如定國公的愛子一般,立誌做國家的棟梁。如此我朝才後繼有人,終有一統江山的氣象。”

    隨即劉言宣布了對你初次覲見的封授。聽到劉言決定授給你的爵位和封地,眾人心下便明白,你剛才的對答,劉言並不滿意,也沒有當真,他甚至都沒有給你授一個哪怕是很微小的實職。劉言並沒有把你剛才的對答當成一個臣子的建議來對待,不過是視若戲言而已。

    你聽了劉言的封授決定後,循例跪拜謝恩。

    劉言特別注意看了看你的表情。你看上去一如上殿時那般平靜,既看不出你是不是有所不滿,也看不出你是不是感到欣喜。

    劉言想了想,又看了看你父親。然後他決定再補充一點恩賞給你。他下旨授權你可以在漢軍的任何部隊中挑選500精銳,將你主持修繕重整的清風寨營地劃撥給你,著你在那裏嚐試訓練漢軍騎射戰力和研製火藥武器。你再次循例跪拜謝恩。父親也隨之跪拜謝恩。

    於是,這次短暫的覲見,就告結束。劉言示意接見下一位覲見者。近侍便過來,引領父親和你離開了大殿。

    那就是你一生當中唯一一次和劉言的麵對麵,唯一一次站在峒城老漢王的大殿上。

    你離開這座大殿的時候,劉言都沒有看你一眼。他很快就把你忘記了,直到你在前線擅奪指揮權的緊急密奏和令人瞠目結舌的捷報像雪片一樣地向他飛來。震驚之餘,他發現,自己連你長什麽樣子,都已經想不太起來了。

    當天和你同在一殿,聽過你對答的人當中,有一些,後來死在了兩漢爭位的戰事當中,比如雷士誠;還有一些,在峒城城破後死於非命。

    人最可憐之處,就是看不到未來的事情。若能看到未來,許多人的人生選擇,一定會完全不同。

    那天,你的確是對劉言知無不言了。你沒有半句虛言。你後來果然就是在四五年的時間裏平定了北方的邊患,而且你還做得更多,在你去世之前,你差不多幫劉申把覆滅南漢的戰爭都打完了。你沒能夠對劉言說出如何解決戰馬的問題,也沒有對他說出峒城城防的缺陷。因為,他沒給你這個機會說完。

    後來,你在峒城覲見時提出的三個對策:騎兵對騎兵、戰線推進到草原、大力發展遠程攻擊武器,被史官錄入了史冊,稱為“峒城三策”。

    這就是太平年代的第一塊基石。這也是你被載入史冊的最早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