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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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辦?怎麽辦?
我不想的……我沒想過要殺人!可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朱君翊看著自己的雙手,久久無法從震撼中緩過神來,他的手一直在不聽使喚的顫抖著。
他看過死人,也見到過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消逝在自己麵前,但是,他從未親手剝奪過別人的生命。朱大昰死前那種恐怖的臉仿佛依然尚在眼前,對方好像是在說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說,隻是臉色蒼白地死死的盯著自己,火衩入體的刹那,那飛濺的鮮血,似乎已經凝固在眼前,如同一幅立體感強烈的畫卷。
朱君翊想回憶點什麽,在記憶的深處,有某種聲音在呼喚著,好像是一些可以拯救自己靈魂的東西。他害怕極了,艱難地爬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似乎天地都在旋轉,腦中各種記憶快速向他襲來,恍如在電腦中同時打開了所有的視頻,耳邊先是一聲細微的“叮叮”聲,然後就是“嘀嘀”聲,之後所有的一切全部變成了震耳欲聾的轟鳴。
“啊!”朱君翊痛苦地捂著頭顱,那種堪比在大腦中引爆手雷的劇痛撕扯著他,恨不得將自己一劈兩半。他的表情漸漸變得呆滯,兩眼無神,自言自著:“我要洗手,我要洗手,我要把手洗掉!”
他抬腿就要衝向房外……
妮娜剛剛被朱大昰一巴掌扇倒,頭撞到地板暈了過去。當她清洗過來的時候,從她的角度正好看見朱君翊從地上爬起來,注視著自己的雙手,嘴裏嘟嘟囔囔就要去撞牆。
“君哥兒!”妮娜非常吃驚,顧不上頭上的疼痛飛身將朱君翊撲倒在地,隻聽見朱君翊昏迷前還在重複地說著“我殺人了……”。
妮娜扶起朱君翊,將他的大半個身體抱進懷中,內心被耳邊傳來的喃喃自語掀起了一場地震。她的眼角看到了地上的鮮血和那把火衩,一切都明白了。他開心地苦笑著,回頭冷視仍倒在血泊之中的朱大昰,那種錐心的羞辱和刺骨的恨意頓時油然而生,低頭再看懷中的朱君翊,感激、憐憫、欣慰、痛苦、決絕……種種無法自抑的情緒接踵而至,心理的高牆轟然倒下,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撐般悲聲痛哭,為朱君翊,也為自己。
半晌之後,妮娜想清楚了很多事,她拭去臉上的淚水,隻是靜靜地看著朱君翊。
“君哥兒!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麽多,……我好想可以和你們一起逃出去,可是,我沒機會了。”
妮娜抱著朱君翊的臉龐,輕輕地在他的額頭親吻一下,又道:“我有四個弟弟,他們都很淘氣,隻會闖禍,阿爹疼他們總多過疼我,我不生氣,我是姐姐,我也疼他們,可是最後他們都死了……一個都沒能活……嗚嗚……你比他們都好,你讀過書,有智慧,又會心疼人,將來你還會娶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結婚生子,你還有好多事沒有做……怎麽可以為了我,白白死在這裏?……姐姐不會再失去任何一個弟弟……一個也不……”
她沉浸在過去的回憶和美好的未來裏,當她把話說完,她知道,自己必須做一些什麽,做一些她早就該做的事情——去和弟弟們在一起。
有時候,人下必死的決心隻需要一個瞬間,而有時候,人的一輩子都無法做出那個決定,其實這一直很公平,隻是要看換來的結局是什麽。
而她希望自己的決絕換來的,可以是朱君翊的生。這是一個勇敢的姐姐,能夠為弟弟做的最後一件事。
“姐姐!”懷中的朱君翊突然睜開了眼睛,炯炯有神,好奇看著妮娜,仿佛完全不知道在哪裏、做過什麽,隻是平靜而稚氣地問道:“你在哭什麽呀?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啦?我有一個好朋友,他叫高升,他可以保護你。”
妮娜呆住了,他從前聽一些到過部落的華商說過,有些人在突然受到驚嚇,或者特別的變故時,神智就會出現問題。
她看著朱君翊那雙異常純淨的眼睛,心中痛苦地慨歎著他可憐的命運,她輕輕用手擦掉眼中的淚水,努力擠出一副開心親切的笑臉。
這樣也好,或者君哥兒就不會再受苦,她思咐著。
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聽上去人還不少,應該都是在靜夜中聽到槍響趕來的下人們,不停地朝樓上詢問著什麽。
“君哥兒,姐姐沒事。”妮娜安慰著朱君翊,她在尋找著,尋找任何能把他藏起來的東西——臥室的盡頭有一個櫃子。
天真的朱君翊愕然道:“姐姐怎麽會知道君哥兒的名字?姐姐你也認識高升麽?”
“姐姐當然認識,我們都是好朋友。”妮娜將他一把抱起,特意用手擋住他的眼睛,不願他看見地上的屍體和血跡。
“姐姐陪你玩個戲法。”妮娜哄騙道,走進臥室,指著櫃子,“你躲在裏麵,無論聽到什麽聲音都不要出來,好不好?”
“好!好!”朱君翊開心地拍起雙掌,笑道:“娘親過去就跟我玩過。”然後飛快地從妮娜身上下來,想也不想就鑽進了櫃子,還衝著妮娜做了一個調皮的鬼臉,臉上的那種純潔的笑,是一種屬於孩子的、質樸的笑臉。
妮娜最後看了一眼朱君翊,回饋給他一個非常溫暖、異常珍惜的笑容。
小樓的樓梯上響起了“登登登”的踩踏聲,她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最後叮囑朱君翊一句就用力關好櫃門。
當她從臥室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副充滿仇恨和堅毅的表情,正巧迎麵撞見登樓探詢的下人,恨意滔天、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二爺是我殺的,他死有餘辜!”
下人被眼前的一切和妮娜凶厲的眼神嚇得魂飛魄散,驚慌失措地喊道:“快!快請大爺!……不!請老太爺!”
清晨時分,巴達維亞華區的公堂被前來告發的錢家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吵吵鬧鬧要求公堂派兵抓人。
華區公堂哪來的什麽兵?當這是大清國?還是北麵那些野蠻的小國家?今日當值的雷珍蘭陳富老聲聲咒罵,被下人從被窩裏叫醒,自然牢騷不小。等他來到公堂大門一看,嚇得心驚肉跳,隻見公堂門口黑壓壓地站了一片,不下上百號人,全都怒氣衝衝,口稱要請公堂主持公道。
“你們誰是首告?又誰是被告啊?”聽清是要主持公道而不是殺官造反,陳富老心安定不少,又擺出一副公堂老爺的派頭。
“回陳老爺的話,奴家是首告。”一個胖胖的婦人大聲道,“隻是……奴家不知要告誰……”
“胡鬧!”陳富老一甩袖子,佯惱道:“你既不知告誰,跑來胡鬧什麽?速速回家。”
“等等!陳老爺,奴家的夫家是城裏富盛記賭坊的掌櫃,昨夜這個死鬼被……被賊人殺了,您可得為奴家做主啊!”錢家娘子幹脆坐在公堂門前哭喪起來,周圍聚集的親朋好友也紛紛附和——多半是錢家的打手,吵了個口臭熏天,輿論洶洶。
“什麽?”陳富老這一驚可不小,巴達維亞華區可太平幾十年了,還沒發生過殺人這種惡性大案,趕緊命人升堂,將錢家娘子迎了進去。
錢家娘子進入公堂屈膝就跪,痛哭流涕,支支吾吾、含糊其詞地將錢家發生的事情陳述了一遍。描述的淒慘無比,錢掌櫃怎麽怎麽就被人殺死在家中,家裏怎麽怎麽就被洗劫一空,金錢財寶損失無數……
剛說到損失,錢家娘子用手遮麵,從指縫中瞧了一眼陳富老的神色,見他慌裏慌張,神思不屬,又放心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陳富老摸摸脖子,隻覺得口幹舌燥,索然無味。
殺人大案按理是瞞不得的,必須向東印度公司總督府上報,不禁暗恨自己當值這個月,怎麽就這麽倒黴?看來過後得去尋尊菩薩好好拜一拜才行。
當下又有富盛記的夥計出首舉報錢掌櫃昨日曾與船頭林楚有過爭執,陳富老趕緊派下火簽,著下人速去傳喚林楚等一眾水手。
下人一去一回,卻僅帶回章家老六一人,回報林楚等餘子在天還沒亮就已經駕船出海,再無蹤影。
“這分明就是殺人越貨,搶船出海啊!老爺!”錢家娘子適時哭喪道。
“你放屁!林老大他們都是海上頂天立地的英雄,怎麽會在地上作下這種案子?”章家老六極力維護著林楚。
陳富老思來想去,覺得怎麽也得把這個章家老六好好審一審才好暫時安撫錢家的家屬。於是一聲令下,當堂用起了從未用過的刑具,輪番在章家老六身上過了一遍。
看著遍體鱗傷、半死不活卻又毫不開口的章家老六,陳富老竟如同狗咬螃蟹,無處下口。
他愁地實在焦頭爛額,首告尚在堂上撕扯,被告卻已經逃亡海上,無影無蹤,這不就是一件無頭公案了嗎?可如何處置才好?
請荷蘭人派戰船出海剿滅?隻不知驕橫跋扈的荷蘭人可肯麽?
陳富老隻好暫時先安撫錢家娘子,指天為誓定要將凶手緝拿歸案。等錢家人一出公堂,立即帶人押著章家老六徑至港口區荷蘭人的堡壘。說明原委後,他將章家老六移交給荷蘭地牢守衛,這才整理衣冠,去新任總督華爾庚尼爾的辦公室匯報了案情,隨員隻讓他在門外等,等過了荷蘭人的放工時間,卻一直沒有等到任何答複,總督隨員幹脆攆他出去,他不敢與荷蘭人爭執,隻好悻悻返回公堂。
華爾庚尼爾得知華區發生殺人命案,急忙叫人招來埃爾朗和古利特,三人在辦公室好一番計議。
隻聽古利特壞笑道:“總督閣下,這可是個大好的機會!”
“古利特先生,城裏死了一位商人,怎麽會是個好機會?難道你忘記了上帝的教誨,要以仁愛為本麽?”
古利特投去一個“別裝,哥都門清”的神色,齜牙咧嘴的笑道:“我親愛的閣下,我們正在為缺少理由來對付越來越多的清國人而憂愁,現在他們自己把借口給我們送來啦!這難道不是上帝的旨意麽?城裏雖然死了一位商人,但是凶手還在啊!”
埃爾朗也是滿肚子壞水,自然一點就透,笑道:“這可真是個好主意。感謝上帝賜予你智慧!城裏的華人都喜歡穿黑色,看來凶手都穿的是黑色,所以,作為上帝在人間的忠實信徒,我們隻要把穿黑衣的華人全抓起來,他們就都是凶手。”
華爾庚尼爾疑惑道:“這樣一來,我們抓捕的犯人就是十座監獄也放不下啊!”
埃爾朗摸著自己的漂亮胡子,笑道:“尊敬的總督閣下,您忘記公司董事會要求您向錫蘭殖民地輸送勞力的公文了麽?這些‘凶手’可都是最強壯的勞力。錫蘭殖民地總督會對您由衷地感謝!”
華爾庚尼爾思索片刻,瞻前顧後地又道:“城中的華人太多了,如果我們實行的政策太過嚴苛,難道不會激起華人的暴動麽?”
既想獲得利益又不想付出代價,這些紳士都是愚蠢的豬麽?古利特心中鄙夷、盤算著,決定再推總督一把:“先生們!整個巴達維亞的經濟都捏在這些清國商人手裏,但是,他們貪心怕死、一群散沙,為了生活安定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總督閣下需要大筆的稅金,我們需要生意,就是要讓那些底層的清國窮人們暴動,隻有窮人暴動,富人們才會願意掏錢!到那時,總督閣下您需要考慮的不是監獄,而是金庫!想想看吧!先生們!那是多麽美妙而龐大的一筆巨款!”
埃爾朗暗中和古利特對視一眼,繼續幫腔道:“閣下,巴城裏歐洲人的數量太少了,如果想要控製全城我們就需要更多人的支持,我可以在本地土人中散布清國人要攻打巴達維亞、殺光土著人的謠言,挑撥土人和清國人的關係,土人都是一些窮鬼,他們將很願意成為我們的刀,到那時,我們隻需要挑撥土人動手,然後再出麵收拾殘局就好。這樣一來,我們還是文明禮貌的紳士,而巴達維亞,也不過是爆發了一場土人與華人之間的爭鬥而已,無論誰輸誰贏,我們都是仲裁者,共和國和東印度公司都將獲取最大的利益,而您,我親愛的總督閣下,您將因挽救東印度公司的經濟危機和偉大的巴達維亞城而成為聯合省的英雄。”
華爾庚尼爾總督一臉陶醉,接著裝著什麽都沒有聽見,嚴肅正色地說道:“親愛的埃爾朗先生,今天我隻是請你來喝茶的,並沒有聊到任何其它的問題。眼下巴達維亞的治安非常的差,盜賊非常的多,我將簽發一份命令,將所有身穿黑色衣服的盜賊全部抓捕起來。”
埃爾朗和古利特心領神會,暗自罵著這隻白毛老狐狸。他們再次奸謀得逞地用眼神慶祝了一番,心中暗自慶祝著:到了那個時候,就不是您能控製的了。
在埃爾朗和古利特的欲望中,他們怎麽會放棄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巴達維亞近千個華商的宅邸、數以百計的店鋪、城外無數的種植園和土地,還有那堪稱富可敵國的五大家族,他們都不會放過——他們要的,是整個巴達維亞!
隻要聽見金幣的聲響,他們可以將上帝出賣給惡魔,這才是他們的普世價值。
於是下午,在巴達維亞各城門都張貼了總督華爾庚尼爾的命令——“緝拿黑衣強盜”。
陳富老心情鬱悶地回到公堂,接過奴婢端來的茶水,坐在椅子上喝著悶茶。這時一位公堂差官慌不擇路地闖進來,陳富老一臉便秘地喝罵道:“又是什麽天大的案子?天塌下來了?”
“老……老爺……城裏朱家三房的二爺昨夜也被人殺了……”
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陳富老也不在乎再多一起人命官司,索性大刺刺穩坐泰山,道:“又是哪個朱家的老二被人殺啦?”
“回……回老爺……是城東的那個朱家,三房的二爺被人……”
“噹”,茶碗自陳富老手上應聲而落,與地麵摔得粉碎。他晃晃悠悠、失魂落魄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喃喃自語道:“這回……天真的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