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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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家族譜中記載,朱家三房大爺的大奶奶是巴城本地蔡士紳的長女,其實說是士紳也就是一種粉飾太平的說法,是出於修族譜的需要。知道真實情況的老人都清楚,蔡士紳當年走投無路,迫不得已才把自己的女兒抵給了朱大衍。

    正因為大奶奶從小過的苦,發誓不會讓自己再過苦日子,於是她的生活中什麽都是要最好的,一來而去,在大奶奶身邊時間長的奴婢也都養成了一些習慣,比如欺生。

    其實也沒什麽太過分的舉動,不過是會把一些難做的、不好做的、耗費時間的、特別是自己不願意做的活兒都甩給新來的丫頭,小菊就是那個倒黴的丫頭,她的名字雖然叫小菊,其實身材一點都不“小”,這個時代的群島人大概是營養不良的原因,發育的都不好,偏偏小菊也是個不願意再過苦日子的性子,進入朱家後反而把自己都吃胖了。

    小菊的大身材很不討大奶奶的喜歡,於是最髒最累的活自然都成了她的專職。

    大奶奶最近身體不適,背上生了癰疽,原本還不當什麽大事,然而偶然間外癰成膿潰破後一直不見好,請了一位名醫,叫蘇季才,蘇先生倒是有些本事,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大堆“熱氣乘之,熱勝於寒”,隨手開了一個方子,幾副藥下去,竟然見好。隻是這煎藥的活自然就落到了小菊身上。

    小菊不情不願,卻無可奈何。別人有自己可以指使,自己可就是光杆司令了。

    蘇先生開的是散方,需要每日酌情削減個別藥材,這藥自然也就要散裝,依次稱量,因大奶奶嫌藥的味道太重,小菊隻好將藥爐搬到院子外,生起火,百般無奈地在藥材中挑挑揀揀,多了少了都不行,嘴裏不甘心地抱怨著。

    男孩捧著衣服進院,隻瞧見小菊,他不知道該把衣服交給誰,怯怯地叫著“姐姐”。

    “衣服放那兒吧!”小菊努嘴指著身邊鄙夷地道,即使同為奴婢,在她看來也是一個天一個地,自己犯不上和一個下等的小崽子多說話。

    “噢。”男孩乖巧地答應著,男孩看著四周,不知道小菊所說的“那兒”到底是哪裏,他看見小菊身邊有個簸箕,簸箕裏還算幹淨,男孩將衣服放下,轉身就要走。

    “站住!”小菊氣急敗壞地端起藥簸,衣服好端端地放在裏麵,“誰讓你放這裏麵了?眼睛瞎麽?”

    “對不起!對不起!”男孩嚇了一跳,往後倒了兩步,垂頭背手,眼眶裏漫出幾滴眼淚來。

    看著男孩唯唯諾諾的樣子,小菊突然興起一個念頭,這樣一個聽話的幫手,不用白不用,她眼睛一轉,喝道:“你弄髒了大奶奶的衣服,就得受罰!”

    “我……我……”男孩不知道小菊要罰他什麽,有點害怕。

    小菊臉上多了一份小得意,放下藥簸,向著男孩一招手:“過來。”

    小菊把男孩摁到一張小木凳上,將散裝的藥材全都放在男孩麵前,自己卻搬過來一把躺椅、幾包蜜餞零食,舒舒服服地躺下,一邊指揮男孩幹活,一邊含著蜜餞零食。

    男孩舒了口氣,隻要不是挨打或者挨餓,多做一點活也可以接受。

    “連翹要兩錢……”

    “連翹你都不認得?那邊那個……笨死了。”

    “皂角刺隻要一錢,你取那麽多幹什麽?你會不會量?會不會量?小白癡!”

    “芒消一錢……”

    “麻黃一錢……”

    “金銀花一錢五分……”

    “天花粉……”

    “你在幹嘛?”小菊正嚼著蜜餞口述著藥材的成分,旁邊卻沒有了聲音,她回頭一瞧,男孩手裏攥著一根金銀花正在發呆,她氣衝衝地脫下布鞋,用力抽打男孩,口中不停地罵道:“叫你偷懶!叫你偷懶!”

    男孩吃痛,卻來不及躲避,再想起身跑掉,手臂已經被小菊牢牢掐住,隻得生生承受,小身軀不停地扭動,委屈地哇哇大哭起來。他剛才見到金銀花,腦子裏麵竟然浮現出一副畫麵,看不仔細,似乎是自己的一雙鞋,正苦苦思索卻引來這一身好打。

    小菊直打到手累,這才放開男孩,繼續哄騙道:“你弄髒了大奶奶的衣服,罰你幹活算是輕的!你要還是不老實,繼續偷懶,我可就要稟報大奶奶了。大奶奶可沒我這副好心腸,直接把你拉出去點天燈!”

    男孩猛地想起那天說話不算話的姐姐,嚇得止了哭,慌忙繼續幹活,一隻手拉住小菊的袖口,諾弱地懇求道:“姐姐不要告訴大奶奶,我會好好幹活……”

    小菊滿意地拍拍手,似乎對自己三言兩語唬住小男孩很有成就感。

    男孩再不敢走神。

    小菊指導他將藥材按比例挑揀稱量後,又指使男孩取一甕黃酒、一甕清水,一份酒、一份水投藥在藥爐上煎熬成一碗,直把男孩折騰地筋疲力竭。

    她端起熬了兩個時辰才成一碗的藥湯,對男孩道:“收拾收拾就滾蛋!今日且繞了你!”說罷邊走,才走出幾步,忽然回頭又道:“不行!弄髒了大奶奶的衣服,別想這般簡單,明天你還得來。”這才洋洋得意地給大奶奶賣好送藥去了。

    男孩從大奶奶院中出來,渾身疲憊不堪,又因錯過飯時,肚子餓得咕嚕直響。不過以芭雅的脾氣,他自然也是吃不上飯的。

    大奶奶的院落靠西,此時天色已暗,夕陽將沉,路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小男孩轉過轉角,又到了那座小樓附近,乍然天空響起一聲鴉叫,男孩仿佛看見某些不願看見的東西,大腦中飛快地閃過令他害怕畫麵,男孩雙手捂著耳朵,緊閉雙目,一咬牙,幹脆在路上跑了起來。

    忽地雙腳離地,頸後一緊,男孩嚇得慌忙睜開眼睛,正瞧見甲三那一臉的獰笑,自己已經被他提在了手上。

    “放開我,混蛋!”男孩突然心頭一團怒火上湧,開口就罵,罵完自己就愣了,仿佛這句話根本就不是自己罵的。

    甲三先是一驚,再一瞧,哈哈大笑道:“小東西,還想蒙我!如今六房小少爺被老太爺關進了柴房,這都大半個月沒放出來啦!三哥現在想弄死你就和捏死一隻螞蟻沒什麽兩樣,還有誰能救你?”

    男孩本就不認識這位甲管事,也不知哪裏得罪了他,這大半個月來甲三唆使芭雅整日對自己欺負打罵,他一直不明白,急哭道:“你……你放開我,我又不認得你……”

    甲三本以為男孩還會使出什麽小詭計,那時自己折磨起來更有興趣,當下訝然輕笑道:“嗬!這還是咱六房裏頭的小柳哥兒嗎?今兒怎麽就豎起白旗啦?”

    “求你放了我!求你了……”男孩被拎在半空,早已泣不成聲。

    甲三仿佛一臉失望,哂笑道:“三哥還沒玩夠呐!你這麽快就認慫,三哥可沒有樂趣啦!”抬眼望見二爺原居的那座小樓,想起正午看見男孩的模樣,心想孩子都是怕鬼的,二爺剛死,想來這小崽子是怕的,頓時心生一個惡毒的念頭,低頭麵對麵地衝著男孩道:“今天三哥高興,不打你不罵你,跟你玩個新鮮的。”說罷,左右見無人經過,徑將男孩丟在地上,拖著就往涵碧園走去。

    男孩嚇得渾身發抖,結結巴巴地大叫:“饒……饒了……我……吧!”

    甲三見到男孩的表情,興奮的大笑,絲毫不鬆手,徑自往院子裏拽。

    男孩用腳勾住了院門,甲三一用力,男孩的整個身體繃成一個“一”字,甲三拽了幾次都沒拽動,抬起腿在男孩的小腿上一踢,男孩的腳脫離院門,再也勾不住任何東西。

    甲三亢奮地將男孩拖上樓梯,一腳踢開了原二爺住處的房門,男孩抱住樓梯死活不放手,甲三哈哈大笑,用力在男孩頸後一斬,男孩整個身體都軟了下來。

    血跡已被擦幹,倒在地上的屏風因破損嚴重被四奶奶發話丟掉了,眼下整個房間除了茶幾木椅之外空空蕩蕩。

    甲三將男孩抱進房間,直接丟在地板上,男孩受這一摔,昏昏醒轉,睜眼一看,環境似曾相識,懵懵然不知所措。

    甲三將房門在外麵反鎖,隻留扇窗子,他趴在窗台上,饒有興趣地觀察著男孩的反應。哪知男孩四麵看看,竟似懵懂無知一般,甲三大失所望,忽然心中又生一計,沉聲道:“小王八蛋,你可知現在你身在哪裏?”

    男孩一無所知地搖搖頭,奇怪地看著他,甲三學著怪嗓,幽幽地道:“這裏早前死過人,二爺就是被人捅死在這個房間裏,每天日頭一落山,二爺的魂魄就會在房間裏到處遊蕩,去掐小孩兒的脖子……”

    “哇……”男孩眼睛睜地碩大,從抽抽噎噎瞬間變成號啕大哭,環抱雙肩,擦著牆根移動,快速地跑到窗邊,痛哭哀嚎:“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

    甲三哈哈大笑,拍窗扶框,大呼過癮,隨後惡狠狠地道:“小王八蛋,誰讓你得罪三哥我,壞我好事,三哥不妨明白告訴你,二爺這裏,一到晚上就靜悄悄,沒人敢來救你。”

    男孩抱頭痛哭,滿懷希望地哭喊道:“高升哥哥快來救我!高升哥哥快來救我啊……”

    甲三冷笑,道:“夥房劈柴的那個高升?你就別做夢了,那小崽子膽敢教唆小少爺逃家,被老太爺打成半死,丟到城外亂葬崗,這會兒八成已經變成野狗肚子裏的一堆碎肉了!”

    男孩駭地停住了哭,緩緩站起身來,失神道:“我不信……我不信……”

    甲三得意地還想恐嚇一番,話到嘴邊,變成一聲“啊啊”的大叫,卻見男孩一把抓起甲三的左手,一口用力咬在虎口處,痛得甲三如遭電擊,好不容易才甩開手臂,男孩的嘴角已經滿是鮮血,眼中全是恨意,看起來格外嚇人。

    一陣涼風吹來,窗框發出“吱吱”的聲音,甲三這才注意到太陽已經下山,想起二爺死時的恐怖場景,渾身打了一個寒顫。

    “小王八蛋,敢咬你三哥,就乖乖在這兒等著被鬼索命吧……”邊喊邊跑下樓去。

    男孩依然站在原地,嘴唇無聲微顫,眼神呆滯飄向別處,整個身子似乎全縮進體內,臉色變得很蒼白,雙眼微閉,嘴唇一動一動的,片刻過後,男孩猛地一睜雙眼,瞪視著雙手,好象才剛從沉睡中醒來。

    隔著窗戶,樓下甲三遠去的背影忽隱忽現,男孩的眼中浮現一抹精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