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莫猜少年閑

字數:6190   加入書籤

A+A-




    “生意?”年輕人笑了,仿佛是遇到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道:“如果是談生意,那就要看你能提供什麽來打動我了。”

    有門!朱君翊雙手一搓,知道現在是要拿出點真材實料,隻要讓對方覺得有利可圖,這門生意就有的談,反問道:“你覺得在巴達維亞什麽東西最好賣?”

    王管事以為朱君翊說的是蔗糖,在他看來,朱君翊寄居在一個種植園和榨糖廠的華工區,能夠拿得出手的也隻有糖磚,隻當他是想推銷甘達裏亞糖廠積壓的糖磚,此時歐洲的蔗糖貿易受到美洲產蔗糖的衝擊,市場已經飽和,荷蘭東印度公司不再像從前那般大量收購,銷售受阻,本地所有的種植園和榨糖廠均存在不同程度的影響,甚至有部分種植園主因此傾家蕩產,走投無路自殺者也有之,這是巴城所有商賈有目共睹的事實,這種情況下來說要做生意,隻怕是把主子當成了羊牯,這種既想白吃白拿又想賣好的舉動,主子可是不喜,隨即抬眼去看主子。

    年輕人隻是笑,卻並不答話。

    事實上他們都把朱君翊想得簡單了,朱君翊見包袱沒賣成,幹脆把答案揭曉:“酒!在巴達維亞,隻有酒這樣東西最好賣!那些外國人最喜歡喝酒,巴達維亞最不缺的就是外國水手和商船,而且群島土人也喜歡飲酒,咱們華人就更不用說,都是喜歡喝幾杯的。所以,如果我們合作,我來負責造酒,你來負責銷路,還怕不會賺大錢嗎?”

    “你會造酒?”王管事笑出了聲,他顯然認為朱君翊是異想天開了,眼前這位即便是再怎麽聰慧也畢竟還是個孩子。

    年輕人顯然也是這麽想,他問道:“你跟誰學的造酒之術?是這糖廠之人麽?”

    朱君翊道:“不是,是我從書上看來的。”

    年輕人一陣苦笑,顯然並不相信:“你小小年紀,能讀多少書?《龍文鞭影》、《幼學瓊林》、《詩義折中》、《書經圖說》可曾讀過?”

    朱君翊皺起眉頭,對方所提的書籍,都是華人幼兒啟蒙教育的必讀課本,但是在他繼承的記憶中君哥兒似乎讀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增廣賢文》、《唐詩三百首》、《弟子規》,甚至四書五經也有涉獵,在當時同齡孩童之中已經算是難得,但是對方所說的這幾本書卻沒讀過,顯然還沒到年齡。但朱君翊腦中的學識又豈是隻有這些啟蒙文學?若真能從腦袋中將這些學識倒出來,隻怕當世最有名望的學著也要瞠目結舌。他搖頭道:“除了幾本最基礎的讀本之外,那些舊書我是沒讀過的。不過《夢溪筆談》、《天工開物》、《考工記》、《新儀象法要》、《營造法式》之類倒是讀的不少,《幾何原本》、《泰西水法》也有看過。”

    朱君翊說一本書名,對麵三人的臉色就變一變,等他全部說完,三人已經是大驚失色。

    朱君翊暗自偷笑,拿《龍文鞭影》、《幼學瓊林》來難我?在這個時空哥還沒有被震過呢!他略帶不滿地道:“你們也別來考教我,現在是談生意,咱們還是就事論事的好!”

    年輕人驚訝地不知說什麽才好,不過仍委婉地講道:“依我看,你還是不要繼續打這個主意的好,泰西夷人的確好酒,但他們所飲的酒卻與我華人的酒大為不同,無論是原料還是造酒方法都有天淵之別,我華人所釀無論白酒、黃酒皆不為泰西夷人所喜,你的想法固然是有道理,然事實如此,我也是愛莫能助。不如,你還是考慮考慮我的提議。”

    朱君翊搖頭道:“你的好意我心領,非常感謝。我們非親非故,你幹嘛幫我?我又幹嘛接受?我還是覺得無功受祿不如相互合作,我知道你是擔心我造的酒賣不出去,這你完全可以放心,我造的酒,城裏的那些西洋人一定會喜歡,因為我賣的就是他們最喜歡喝而群島土人和咱們華人又願意接受的酒。”朱君翊鼓動起如簧巧舌,這個時代可不像後世,你有什麽好點子找投資人就好,隻要能說服投資人,什麽都不成問題,在這兒可沒幾個有眼光同時還有意願的投資人。這可是他發家致富的一個機會,他當然不會輕易放棄。

    年輕人的表情有些複雜,他是商人,商人就會有商人的堅持,他堅持道:“泰西夷人的造酒術需要用到大量的葡萄、稻米,皆非巴城本地所產,即便安南稻量大價低,以海船購回釀酒亦是得不償失,就算你能釀出泰西佳釀,也必定價格不菲,銷量不大……”

    朱君翊想到自己的那丁點成本和能夠取得的收益,終於忍不住露出奸商地淺笑,道:“誰說我要用葡萄、稻米?”

    “那原料從何而來?”年輕人這下可真的有些好奇了。

    朱君翊故作神秘地道:“這可是商業機密,沒法現在告訴你!”

    “商業機密?”王管家失聲道,他從旁邊看了半天,越來越看不懂眼前這個小家夥、自己未來可能的小主人。

    年輕人不動聲色,沉吟片刻,開口道:“你想要什麽?”

    上鉤了!朱君翊氣定神閑,知道現在到了談好處的時候,能不能成就看這一哆嗦,他毫不猶豫地開出自己的條件:“我出設備圖紙、場地、原料和人手,你出設備和酵母。所有出產的酒貨,我們一起定價,由你收購包銷,總售金額達到十萬兩白銀,你將芭提雅糖廠送……額……賣給我!”

    最後一個要求朱君翊也不敢肯定對方一定能夠接受,不過談生意,一定是要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而且對芭提雅糖廠,他的確是很有野心的,做這個生意,原料很重要,他可不想今後在這方麵受製於人。

    王管家和胡海聽得也是倒吸一口冷氣,都在心裏慨歎這小娃娃口氣真是不小。哪知年輕人卻哈哈大笑,眼中神光大盛,大笑之後眯起雙眼,一副讚賞有加、滿腹期待的模樣,十分豪氣地道:“如若可成,送又如何!”

    聽到這八個字,朱君翊欣喜若狂,正要趁熱打鐵,來個雙方友好親切地在合同上簽字,卻聽那年輕人又道:“不過……無利不成商,你可是空手套白狼,要想我一下子拿出這麽多的本錢,至少,你要先做些貨樣與我嚐嚐,如若讓我滿意,別說你的那點小小要求,便是再大一些又有何難!”

    朱君翊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製造一些樣品所需的設備和難度,認為雖然條件差一些,至少也是可以做到的。於是舉起那粉嫩潔白的小手,大聲道:“我應了!”

    年輕人詫異地瞧著他的動作,半天才理解過來,伸手與他輕輕地三擊掌,也答應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王管家和胡海相視一笑,都看出彼此眼中的那一抹笑意。

    隻聽朱君翊又道:“既然成了合作夥伴,那我們至少要相互了解一下,總不能一直你啊你、我啊我地這麽稱呼,那多別扭!我是清國廣州府人,姓朱,我娘親大概是希望我羽翼四方、屹立天下,所以給我起了個名字叫朱君翊,你們可以叫我的全名,我的朋友也有叫我‘君哥兒’的,都隨便你們,反正名字就是被用來叫的!這位大哥,我該怎麽稱呼你?”

    王管家尷尬地一笑,年輕人已經皺眉搖頭道:“你記住!你我之間,永遠不可能是兄弟。”

    朱君翊聽得一愣,剛才一直好好的,變臉怎麽比翻書還快?臉上便有些不喜。

    年輕人又想想,大有深意地道:“我……我的名姓,將來你自會知曉,隻是眼下,尚不便相告,你暫且就稱我為……阿父吧!”

    “阿付巴?”朱君翊奇道:“這是什麽稱呼?”

    王管家見主子眉頭大皺,心中一頓好笑,趕緊出麵解釋道:“是叫‘阿父’,沒有後麵的那個‘吧’!”

    “阿付?阿父?”朱君翊小聲念了幾遍,越念越覺得像是被人占了便宜,他從來都是被占便宜絕不吃虧的主兒,此時不免賭氣,悶聲道:“大家一起合作做生意,幹嘛要占我便宜?阿付!——阿父!這豈不是讓我整天叫你爹?”

    年輕人突然覺得哭笑不得,假意板起臉道:“以我這些許年紀,難道還當不得你的父親?”

    朱君翊老大不情願,不過看在即將獲得的收益麵上,暫且忍了,這個虧,他早晚要找回來。

    正這時,遠處有人邊跑邊喊道:“朱家小哥!朱家小哥!”

    朱君翊起身一瞧,原來是在榨糖廠上工的一位會眾,隻是不知道姓名,來人似乎是一路跑來,氣喘籲籲,正雙手摁在膝蓋上,大口喘氣不止。

    朱君翊猜對方一定是有急事,怕有些事情不方便外人聽,連忙向王管家三人告罪一聲,迎了上去。

    待他一走開,年輕人微笑地瞧著他的背影道:“老王,回去之後,讓所有甘蔗園停止榨糖,蔗糖的利潤已經太薄了,咱們該像這孩子那樣看得再遠一些,待甘達裏亞糖廠改成酒廠,隻怕其他人也會跟風而上,我們還是早做決斷為上。”

    原來年輕人早已猜到,朱君翊是想用甘蔗來釀酒,卻一直沒有說破,其實也很好猜測,蔗糖市場不景氣,榨糖的利潤越來越低,這遍地的甘蔗不加利用實在是可惜。他是典型的商人,一向處事清晰,被朱君翊這個想法一點,就看到了未來巴城種植業和榨糖業的改變,於是趁早做出決斷。

    “是!老奴省得。”王管家又對年輕人低聲笑道:“少爺!要說他不是朱家血脈,老奴打死都不信,就衝著這份精明的經商頭腦,老奴敢斷言,少爺失散多年的孩子,定然是他無疑!如今,這姓名、年齡、來曆都對上了,又有玉佩為憑,老爺和少爺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朱大佑望著朱君翊的背影,心懷安慰地點點頭,朱君翊的表現實在令人歎為觀止,既讓他喜出望外,又讓他瞠目結舌,既牽得他心如刀割,又引得他愧疚萬分。他又何嚐不想早日讓兒子認祖歸宗?隻是,他現在不能不慎重考察一番,因為,朱君翊之前在三房的所作所著實為讓人驚魂動魄,三房那翻天徹地的場麵可是朱老爺子親眼所見,綜合各方眼線情報所得出的結論,讓他和朱老爺子心有餘悸,一切都跟這個孩子有直接關聯,怎麽能不讓他父子二人謹慎對待?

    “畢竟……我要找回的不單是我的孩兒,更是……朱家的未來啊!”朱大佑歎息著說道。

    王管家點了點頭,他能理解少爺和老爺的這種憂慮,如今長房嫡宗一脈僅剩這一棵獨苗,關係到朱家今後家主之位,更關係到朱家未來的存續,朱老爺子和少爺的這份擔憂他可是時刻看在眼中。

    王管家垂首輕笑地安慰道:“這幾日少爺親自觀察,他的品行心境、言談舉止,您都已經心中有數,這孩子金玉其質、不同流俗,雖然表麵看上去狡猾刁鑽,卻也是心胸耿介的性子,單看他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奴、一個綰角兄弟都能夠孤注一擲、煞費苦心地報讎雪恨,這份兩肋插刀的膽色誌氣,老奴可是心折不已啊!您剛才又以贈金相誘,這孩子都還不願意要呢!嗬嗬……,老奴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麽倔強的孩子,寧肯自己賺也不拿別人一文施舍,單就這份骨氣已經實屬難得!”

    朱大佑搖頭笑道:“一家之主,豈可有鋒芒畢露、一怒衝冠之舉?那可是足以滅族的莽夫所為啊!這孩子尚需磨煉,要有名師指點才是,最好是博采中庸,才是持家有道。”

    王管家看少爺心情尚好,趁機打趣道:“若是按少爺的評斷,這樣的人隻怕您又會說是平平庸庸、碌碌無為,又惹您不喜啦!依老奴看,少爺不妨直接公開身份,咱們把孫少爺迎回堡寨去,早日承繼香火,咱們朱家可算是後繼有人了!”

    是啊!後繼有人了!王管家的話一字不漏地聽進了朱大佑的心裏,可是朱君翊剛才的那句“負心漢”言猶在耳,自己真的可以那麽簡單地尋回這個兒子麽?朱大佑做事從來都是行若風雷當機立斷,從不拖泥帶水,可現在這一刻,朱大佑反而猶豫了起來……

    “好事!”朱君翊開心地跑回來,略有得意地笑道:“榨糖廠的作坊剛剛完全修複了,是按我提供的法子打造,如今落成,叫我去勘驗。”

    朱大佑卻吃了一驚,問道:“你不是要用甘蔗釀酒,改榨糖廠為酒廠麽?怎麽又在修葺榨糖作坊?”他隻道朱君翊是用甘蔗釀酒,那非得選用最好的甘蔗才行,定是存了改糖廠為酒廠的心思,如今一聽朱君翊還在協助修葺糖廠作坊,一時竟猜不透他的想法。

    朱君翊裝模作樣地反問道:“誰說我要用大甘蔗釀酒啦?”心裏早已笑開了花,哥的心思你別猜,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