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麵邊聲連角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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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
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
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一、骨斷
呼林關的春天比京城更純粹,隻需要那一點點春風、一絲絲暖雨,綠意就像濃墨滴進水裏,迅速盈滿整個草原。而火紅的格桑花也像烈火一樣一簇簇在草原上燒起來,呼呼啦啦直燒到天的盡頭,越遠處顏色越模糊,漸漸融進地平線車輪大的夕陽裏。
定遠軍大營燃起火把,今天的軍事會議剛剛議罷,眾將一個個走出中軍大帳。主帥周毅夫露出疲憊的神色,他攔住最後一個離開的年輕將領:“遠征,你等等。”
這年輕將軍身子僵硬地回轉過來,毫無表情地道:“元帥還有什麽吩咐?”
周毅夫歎道:“公主鑾駕已經過了上揚關,明天就能到了。你今晚別去巡營,好好準備準備吧。”
周遠征冷笑一聲:“父帥不是早就準備好娶兒媳婦的新房了嗎?還需要我準備什麽?明兒我記得入洞房就是。”
周毅夫喝道:“混賬!這是聖旨賜婚,你娶的是公主,豈容你這般兒戲!這個時候了,你還想抗旨嗎?”
周遠征淡淡地說:“自然,不是公主爹爹能這麽興致高漲?兒子哪裏敢抗旨,為這個不是已經領了爹爹的教訓了嗎?怎麽?啊對了,我不是娶老婆,是迎主子,那我記得好好伺候就是了。爹爹還有什麽吩咐?”
周毅夫怔怔地看著他道:“孩子,無論如何,你既然娶了十七公主,就要好好待她,做爹爹的總希望你幸福。”
周遠征霍然轉頭:“幸福?還跟我說幸福?當初娘為什麽突然去了,你難道不清楚?可惜隻保得妹妹三年平安!孝期剛滿,你立刻就把妹妹送出去,你好狠的心啊!我們姓周的三代戍邊,為國死了多少人?我們有哪裏對不起這個朝廷了?為什麽要周家婦孺也賠進去!現在妹妹也死了,卻沒想到我竟然也能賣個好價錢,就不知道我帶給你的富貴能維持多久。爹爹,你的親人也太少,這麽快就沒人可賣了!”
“你——畜生!”周毅夫揮手給了他一巴掌,氣得臉色一片雪白。
周遠征臉頰清晰地浮出紅痕,他暴跳起來:“對,畜生!我還寧可是畜——生!勝過看清楚自己崇拜一生的爹爹是什麽奴才樣!”說罷,用力踢開帳門大步走去。
周毅夫顫聲問:“遠征,你去哪裏?”
周遠征喝道:“巡營!不然怎麽學得會父帥的大公無私、赤膽忠心!”
周毅夫心中極其難受,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兒子,早有朝中好友告訴他十七公主的品行,本想雖然他和女兒如此不幸,至少兒子可以得到補償,現在看來也怕是不行了。
周毅夫強忍著心酸道:“遠征,至少這件事情怨不到大義公主,她……她隻有十六歲。”
周遠征慢慢轉身,聲音冷如冰,一字一字地道:“父帥這麽快就忘了,我的妹妹隻有十五歲。”
次日辰時,送親的隊伍就到了呼林城外,歡迎儀仗直排出城門十幾裏路。當先的白馬上,端坐著一個白衣將軍,那正是即將成為駙馬的周遠征。老將軍周毅夫反在他身後。驕陽下,周遠征常年征戰的棕色皮膚閃著油潤的光澤,身子像獵豹一樣修長結實,每一塊肌肉裏都有劍拔弩張的勃勃鬥誌。
隻是此刻他濃黑的眉正抽動著,咬牙切齒地盯著前方。前麵黃色華蓋之下,就是被強塞給自己的女人了。那亮黃色越近,他心中的恨越忍不住,從眼睛裏熊熊地燒出來。
他生於這草原,從十歲就跟著爹爹出征,為了保衛這片國土到底打了多少仗,連自己也記不得了。漸漸地,定遠軍的威望越來越高,可皇上對他們卻越來越不放心。既要靠他們周家父子打仗賣命,又不能讓他們一切順手,所以那對軍隊至關重要的兵器補給,就總是拖著不肯發下來。上一場和上上一場仗,都是草原上的牧民把自己過冬的口糧拿出來接濟,他們才挺過去的啊!
可皇上認為這樣還不夠,竟下旨召自己的小妹妹進宮。為了消除可笑的懷疑,爹爹便將小妹妹生生送進那個火坑裏。他們父子還必須當這是恩澤!小妹妹的眼淚一路灑在草地上,就像刀刀紮進心裏那麽難受。他知道妹妹不會幸福,可萬沒想到隻幾個月,那個他視若珍寶的小妹妹竟會被人活活打死!活活地打死啊!不知她瘦小的身子,挨過了多少杖?
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家裏流下了妹妹的血。現在皇恩又來了,他還是毫無辦法,隻能接受。他是多麽熱愛這片土地啊,可這土地也是這個女人家的。
隨著黃色的華蓋一點點接近,周遠征可以看見一身華服、滿頭金珠的公主了。爹爹在他身後咳嗽著提醒,他咬牙跳下馬來跪地叩拜,身後眾人都跟著跪下來。
賜婚使內侍大太監馮全當先下了馬,等他們都叩拜過了才尖著嗓子道:“定遠將軍免禮!”
青瞳在宮中隻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可現在她代表的就是大苑王朝。她目光微轉,看向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周遠征,卻正對上他充滿怨恨的雙眼。青瞳微微一驚,那對著了火一樣的眼睛垂了下來。他重新上馬開路,將青瞳一行迎進城裏。
等到戰營行轅門口,周遠征複又一膝跪下,舉手扶青瞳下車。
青瞳有些猶豫,但看周遠征就維持著一膝跪地的姿勢,將一隻手舉過頭頂等著,無奈隻得把自己的手遞到那隻大手裏。周遠征接過這隻有點兒冰冷的手,不禁驚豔於青瞳的美貌,隻覺這公主的眼波太清澈,把他心裏那番仇恨映得醜陋起來。那冰涼的指頭虛虛搭在自己手上,像一種高高在上的恩澤。周遠征突然抑製不住內心的衝動,一把緊緊攥住這隻手,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把她從雲端上狠狠扯下來!
青瞳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尚未成親,即便他是駙馬,這也是十分無禮逾越的舉動了。可是她沒有聲張,反而微微舒展袍袖將兩隻手都蓋上,不動聲色地隨著周遠征向中帳走去。
在袍袖下,她試著收回手,可她微微一動,周遠征的手就驟然收緊,死死抓住她。青瞳微微皺眉,卻不再動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維持著一個公主的儀態繼續緩步前行。越是這樣周遠征越恨,心中的憤懣直煎熬得胸膛像炸開一樣生疼,手不由得一點兒一點兒地用力收緊。他看著麵前的公主終於忍不住露出痛苦神色,不再像剛剛一樣雲淡風輕,更下死勁兒去捏。眼前他似乎能看見自己年幼的小妹妹在棍棒下輾轉呼號的樣子,似乎能看見小妹妹痛苦的眼神。周遠征的心就像被自己攥住似的猛一縮,手底下也將滿腔的恨意都化成了勁兒,用力一捏。
他手心裏傳出咯咯的響聲,青瞳臉色慘白,痛得幾乎昏過去,一時間什麽感覺都沒有了,隻有右手巨大的疼痛尖銳地叫囂著。她哼了一聲,連忙用牙齒緊緊咬住下唇,防止自己忍不住大聲叫,就這樣咬著嘴隨著他進入營帳。
外人看上去是周遠征恭恭敬敬地垂頭躬身,將公主的手高高舉過頭頂扶進帳中。進了帳子,周遠征冷笑道:“公主需要休息吧,臣下不打擾了。”
青瞳鬢發全被汗水打濕,喘息著問:“可以給我叫個大夫來嗎?”她嘴一張開,下唇上血跡殷然,紅得刺眼,全被她咬爛了。
周遠征吃驚於她的冷靜,過一會兒才幹幹地道:“當然,公主想要什麽會沒有?軍營裏治外傷的大夫手段高明,並不比禦醫差。”
花箋奇道:“叫大夫?青瞳,你哪裏不舒服?”
青瞳淡淡地道:“我的手骨斷了。”
花箋聞言大驚:“怎麽會?剛剛還好好的。”她過來拉起青瞳的袖子,見到上麵滿是紫黑色的抓痕,想想就明白了,不由大怒:“這是駙馬剛剛抓的?大膽!你怎麽可以這樣!”
青瞳攔住她:“花箋別鬧!”
花箋又是心疼又是憤怒,哭道:“你這樣對公主,你是死罪!”
周遠征嘲諷地道:“既是死罪,可要把我也亂棒打死?”
青瞳皺眉:“花箋你去請大夫吧,我實在疼得厲害,不想耽擱了,記住不許亂說,我是跌的!”花箋抽泣著答應,快快跑出去。
周遠征仍恭敬一禮:“公主殿下歇息吧,臣明日再來。”他不等青瞳回答,徑自轉身去了。他不敢再停留,因為怕人看到自己一身的冷汗。
青瞳痛得眼淚直在眼圈裏翻轉,一會兒大夫就來了,摸了青瞳的手就是一聲驚呼:“怎麽傷成這樣?骨頭都碎了!”他一點兒一點兒替她細心正骨,包紮完畢,又留下止痛生肌的藥方,歎氣道:“傷得這樣厲害,這隻手算是廢了。按我留下的方法日日按摩,能保外觀不會變形,但是這隻手日後再也不能用力了。”
花箋號啕大哭起來:“青瞳,周淑儀不關你的事啊!我去和駙馬說去!”
青瞳攔住她:“傻子,他怎麽會理你呢!他當然知道周淑儀的死不關我的事,隻是這恨一定要找姓苑的發泄出來罷了。這已經是我想的幾個結果裏比較好的了。他這樣對我,說明他是性情中人。花箋啊,我們雖然頂著個尊貴身份,可是在人家的地盤上,暗地裏陰你的辦法多著呢,明著總比暗著好吧!要是他對妹妹的死竟然毫不介意,反而諂媚於我……”
青瞳皺了一下眉頭:“那他不是天性涼薄、利欲熏心的惡心之徒,就是……有極大的圖謀!那我的下場隻有更糟。”
花箋怔怔地看著她,心裏知道她是對的,可仍哽咽著道:“難道就沒有更好的結果嗎?你明明沒有錯。”
青瞳歎氣道:“我本也希望他名將之後,既能有為國的忠心,又能有容人的氣量,不致遷怒於我。可惜……他沒這麽寬的心胸!這周遠征,隻能是勇將,可當不了名將。周老將軍年事已高,可歎大苑後繼無人!”
二、夜襲
當夜青瞳草草睡下,月上中天之時,窗欞突然無聲無息地被推開了。漫天月色中,一個黑衣人遊魚一般滑進屋裏,他來到床前打量青瞳,冷哼一聲:“便宜你了。”他提起手來對著青瞳胸口拍下,一隻手掌竟然顯出冰玉般青白色的光暈,半點兒不像血肉之軀。
青瞳霍然睜眼,因為手疼得厲害,並沒有真的睡踏實。本能讓她縮腿成球,猛地向後翻去。黑衣人鬼魅般欺身向前,五指成鉤正中青瞳胸口。
隻聽當的一聲響,青瞳擋在胸前的紅銅暖爐碎成好幾塊,裏麵的炭都滾出來,竟然已經沒有溫度了。這一下若是抓中胸口,隻怕心都能被掏出來。青瞳臉色灰白,隻覺從胸口處一股冷線隨身遊走,走到哪裏僵到哪裏,胸口僵得像石頭一樣毫無知覺。青瞳雖然自己沒有習武,卻見過不少武功高手,知道這必是什麽厲害武功。隻是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得罪了這樣一個高手。
青瞳眼見那人略一停頓,又向自己撲來,躲無可躲,大叫一聲:“西瞻鼠輩!”
一陣腳步聲響,卻是花箋聽到聲音跑了進來,見狀驚叫起來。
來人身影頓時停住,低聲嗬斥:“胡說什麽!”聲音略顯蒼老,卻是一個女子聲音。
這裏是軍營,青瞳大叫剛停,帳外已經傳出腳步聲,隨即遠處火把相繼點亮。青瞳並沒有安心,時間足夠讓黑衣人在護衛趕來之前殺了自己。來人看來也發覺這一點,縱身向她撲來。花箋大叫道:“你幹什麽,你要幹什麽,來人哪!”
青瞳不退不讓,反而大聲道:“西瞻鼠輩!大苑公主敢來呼林關,就不怕死在西瞻人的手裏,你來好了!”
“不得胡說,我不是西瞻狗子!”黑衣人聲音十分惱恨,“別想著拖延,納命來吧!”
青瞳大喝:“你騙得了誰?若不是西瞻狗子,如何會害我大苑棟梁!本宮死於軍營雖然無妨,可惜周老將軍也死在你們西瞻這軟刀子之下!”
此言一出,黑衣人壓到青瞳天靈蓋上的手掌又停下來,半晌又幹澀地道:“那老狗才的性命與我何幹,你納命來吧。”一隻冷颼颼的手已經挨到青瞳頭上。
外麵人聲嘈雜起來,火把閃爍,有人叫道:“公主,什麽事?”
花箋大叫起來:“有刺客,快來人哪!”青瞳對著頭頂的手掌不閃不避——當然,其實她也避不開,淒然叫道:“周遠征將軍,夫君!我連累你了,你我二人一同死在這裏也是緣分,西瞻狗,你動手吧!”
黑衣人暴怒起來:“你死不死又和周遠征有什麽相幹?”
青瞳道:“大苑公主死在這裏,周家父子難逃保護不力之罪,依律那可是三族同株。好在周家並不是望族,三族加起來不過十幾個人。隻可憐我的夫君未戰死沙場,卻被妾身連累,你們西瞻鼠輩真是好計謀,不敢與我夫君對敵,就想出這樣下流計策。夫君——”她大叫,“唯願聖旨到來之前,你多殺些西瞻狗,莫負你父子一世英名!”
黑衣人身子發抖,恨恨一跺腳,穿窗而出,竟未傷青瞳分毫,也未以她為人質要挾。帳外兵士被黑衣人鬼魅般撲來繞去,不斷有人兵器脫手,黑衣人瞬間就去遠了。外麵呼喝聲大起,副將常勝帶領人馬追了下去。
青瞳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臉白如紙,隻是喘氣。
花箋扶著她叫了好幾聲“青瞳、青瞳”,她才定下神來,喘著氣道:“沒事了,花箋別怕,現在沒事了。”
花箋驚魂未定,哆嗦著道:“青瞳,這……這裏竟然這麽危險,住不得了,西瞻人都打到這裏了。西瞻人連軍營裏都能進來,他們也保護不了我們安全,我們……我們不如和周老將軍說一下,去關中住吧。”
“那怎麽行?你別擔心這個……”青瞳被她說得笑了,低聲道,“傻子,這個刺客不是西瞻人。”
花箋吃驚,“那你剛才……”
青瞳道:“她的衣服都是大苑衣料樣式,已經半舊,可見不是新做的。夜行衣穿得半舊,說明她經常夜間出來活動;衣服很幹淨,說明她一定沒有經過長途跋涉,應該就在這呼林關附近生活,不太可能是西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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