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煙塵一長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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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莽萬重山,浩浩接長天。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
故國歸無路,卻上胡塵遠。煙塵一長望,風霜正摧顏。
一、受責
西瞻和苑軍的戰事已經接近尾聲,雖然看上去兩軍仍在膠著,然而自從呼林一戰取得先機以來,大苑已經抓住了所有戰略要害,苑軍擺出的陣勢是穩紮穩打的,這樣雖說沒有奇效,但西瞻無論用什麽方法都討不到便宜。他們軍隊素來經不起消耗,敗退隻是時間問題了。
這個時候,青瞳讓霍慶陽連上了三道奏章,一道比一道緊急,極其誇大地形容眼前形勢的危險嚴峻,說得好似隻要西瞻一進攻,苑軍就會全軍覆沒了一般。
霍慶陽開始很不情願,就算她不想表功也不用這麽貶低自己吧。然而這三道奏章一上,效果立現。朝廷火速放出被京城扣下練兵近半年的周毅夫,戶部本來哭說砸鍋賣鐵也湊不出來的各種物資也立刻源源不斷地送到定遠軍中,緊張了半年的定遠軍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周毅夫回來本是大好事,可是卻沒有多少人高興得起來。
“參軍!”霍慶陽通報進來,欲言又止,表情很奇怪。青瞳出門相迎道:“副帥,可是元帥有消息了?”
霍慶陽點頭道:“是,元帥日夜兼程地趕回來,現在已經到了上揚關,應該下午就能回來了。”
青瞳輕輕地問:“遠征的事情還沒告訴他?”
霍慶陽黯然點頭,他和青瞳都無奈地對望,誰也不願意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將軍說出噩耗。半晌青瞳才道:“通知上揚關的守兵說吧,找個會說話的。”她連番戰鬥也不顯得疲累的臉龐一下子就有些憔悴了。
與此同時,西瞻軍的大帳中,蕭圖南鳳目中籠罩著濃濃的戾氣,現在西瞻軍麵臨著兩條路,一是承認失敗,在已經減員三分之一的情況下铩羽而回,這樣能保存實力,明年再戰。一是拚死一搏,在補給耗盡之前和苑軍拚個魚死網破!憑著西瞻軍強勁的戰鬥力,苑軍想全數吃下他們必定元氣大傷。
“王爺,”烏野低聲說,“我軍的糧食隻夠五天吃的,再待下去就要殺馬了。”
帳中一片嗡嗡聲,大家都在輕聲議論。
圖可唶又道:“據探子報,周毅夫已經到了上揚關,今天下午就能到定遠軍營,給他們運糧草的車隊一輛接著一輛,我看足有四十萬石。他們兵多,糧草也足。王爺,他不在我們都打不過,現在他回來就更沒有辦法了,我看不如……”他的話卡在嗓子裏了,蕭圖南目光如刀,正冷森森地盯住他。
“不如什麽?”蕭圖南依然陰森森地問。
“不如……退……先退回去,養精蓄銳。”圖可唶咽了一口口水才道,“等明年咱們牛羊長肥了,準備好糧草再打,到時候王爺一定戰無不克,攻無不勝。”
蕭圖南笑了:“看來這次帶你來中原人的地方沒錯,學會說奉承話了。”
“來人!”他臉色突然一沉,“圖可唶膽小畏敵,擾亂軍心,拉出去,抽他一百鞭子!”烏野剛要說話,蕭圖南已經冷冷接口,“要是有人敢求情,我就殺了他。”
眾將皆駭,蕭圖南站起來環顧四周,人人都在躲避他刀子一樣銳利的眼神,帳中安靜無比,隻有外麵隱約傳來圖可唶慘叫的聲音。過了半晌,蕭圖南才道:“看來圖可唶怕了中原人,你們怕不怕?”
大家都覺得嗓子發幹,過了一會兒才發出參差不齊的回答:“不怕……”
蕭圖南輕輕一笑,揚起頭來,用響亮的聲音問道:“那麽我們西瞻聽到鼓角聲就興奮嘶鳴、跑了三天還能跑得飛一樣快的戰馬怕不怕中原人?”
“不怕!”回答聲比上一次大了很多。
“把血流幹在草原上的那些死去的勇士、死在這一次戰爭中的英雄們,怕不怕中原人?”蕭圖南驕傲地問。
“不怕!”這一次大家齊聲大喝。
“我們的血、我們的骨頭、我們的草原大神怕不怕中原人?”
“不怕!不怕!”這一次吼聲震得帳頂發顫。
蕭圖南笑了,他用清楚的聲音問:“現在再回答一次,圖可唶怕了中原人,你們怕不怕?”
“不——怕——吼!吼!吼!”西瞻的將士將腳踩著地,低聲吼叫起來。
西瞻的“皇家千裏駒”、振業王蕭圖南沒有說任何鼓勵的話,他隻提了幾個問題,壓抑了一個多月的士氣就被鼓舞起來了。
“周毅夫帶來那麽多糧草,怎麽還說沒有糧草呢?”他轉身低低地說,身後是一帳吼叫著的軍官。
“升帳!”酉時二刻,定遠軍西戰營的中軍帳裏傳出周毅夫的命令。隻是半年工夫,他就蒼老了許多。眾將整齊地排列在兩側,主帥臉色不好,帳中諸將都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監軍韓維坐在左首邊的位置,上午青瞳就將兵符交還給他。韓維明知危機已經過去,可還是看到兵符就臉色發白。等周毅夫一回來他就急忙將兵符交了出去,就像手中拿的是火炭一樣。
“參軍童青木何在?為何不到帳聽令?”
胡久利上前一步道:“參軍上午就回呼林了,以前她不是也不用隨軍聽令嗎?”
周毅夫臉色一沉道:“胡說,現在是打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準備著拚命,我讓她領兵,她更應該身先士卒,派人把她叫來!”
“是!”胡久利依言退下。
過了一會兒,青瞳出現在帳外。她本就沒脫盔甲,所以來得很快。青瞳臨進去之前,回頭問傳她來的兵士:“元帥說他讓我領的兵?”
那士兵低聲道:“是,元帥好像很生氣,參軍小心。”
青瞳眼睛裏突然湧起淚花,她深吸一口氣才壓住,在帳外報了名字進去了。
“童青木!你為何此刻才到帳中?”周毅夫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問。
“末將出去巡營了,元帥剛剛回來,營防事關重大,自然還是應該末將安排。”青瞳也冷冷地回答。
周毅夫道:“好,你也知道你職責重大,那我來問你,我臨走時交代副帥,危急時將兵符托付給你,將這二十萬定遠軍交給你,這是多麽大的信任!你卻畏戰怯敵,將呼林關主將置於死地,你可知罪嗎?”這話說得重了,帳中眾人都是大吃一驚,一起望向主帥。
青瞳將頭一揚,大聲道:“周將軍之死與我無幹,童某既不畏戰,也從來沒有怯敵,元帥不要輕言,壞我名譽。”這語氣頂得更重,眾人又是一驚,轉頭齊望青瞳。
砰!周毅夫一拍帥案,喝道:“你說你沒有畏敵,為什麽近半月以來和西瞻一場硬仗也沒打過?我把領軍大任交給你,你就這麽打仗嗎?童青木,你速帶十萬人馬去與敵決戰,拿回西瞻主帥的人頭來向我證明你沒有畏敵!”
帳中眾人更是一驚,又一起看向主帥,隻有青瞳麵色不變,像是早料到他這句話一般。“大帥!”武本善施了一禮,準備從隊中出來說話。
青瞳伸手攔住他,也不施禮,搶先道:“我畏敵不畏敵前麵數次戰役已經可以說明,無須再做這樣畫蛇添足的證明!西瞻已經是強弩之末,此刻決戰會激起他們的血氣。西瞻人驍勇,豈不是會增加我軍無謂的傷亡?而繼續拖下去則不然,等西瞻糧草不繼、人心惶惶的時候,他們就不得不撤,到時候埋伏夾擊才是上策!這道理,元帥豈可不知?”
周毅夫一拍帥案:“休要滿口推托之詞,這是將令,你不必多話,遵令便是。”
青瞳也把頭一揚道:“你這是亂命,我不能聽從!”
帳中眾人驚得臉色發白,又一起轉頭看向青瞳。今天這兩個人都不對勁,元帥還好說,誰死了兒子心情都不會好。可這參軍怎麽也和吃了火藥一樣,竟和主帥有這麽大脾氣!
“童參軍!你竟敢違抗軍令?”周毅夫臉色鐵青,冷森森地看著她。
“元帥!別……參軍!快給元帥賠罪。”大家看出不對,亂七八糟的聲音響起來。青瞳仍然道:“這樣的軍令就是亂命!”
“拖出去殺了!”周毅夫拿出令牌就要往地上扔,眾將嘩啦啦跪了一地,都大聲求情起來,隻有青瞳在一旁站著冷笑。眼見無論如何也攔不住,霍慶陽撲上去緊緊攥住周毅夫的手,一邊大聲叫韓維:“監軍!監軍大人!快救救童參軍。”
韓維臉色都白了,憑他的水平也知道周毅夫這樣不對。看來這主帥痛失愛子,是準備傾力為兒子報仇了。自己還在軍中,這仗打下來吉凶難料,萬一他不行,還是得靠童參軍。他連忙上前道:“大帥,大帥!童參軍雖然出言無狀,念他立下大功,請元帥原諒他這一次。”
周毅夫顏色稍緩和,靜了靜道:“既然參軍大人求情,您代表朝廷,本帥不能不顧。來人,將童青木杖四十,吊在旗杆上示眾一日!”
“大帥!”眾人還要求情,周毅夫喝道:“再有多話的本帥就隻好執行軍令,殺了這童參軍了。”眾將一起沉默不言,這兩個月下來大家都和青瞳十分親近了。有些人投向她的目光就有些埋怨,為什麽那麽大脾氣,這頓打豈不是自己找的嗎?也有些人投向周毅夫的目光帶著些不滿。
“謝元帥!”青瞳上前抱拳,再抬起頭,臉上沒有一點兒怨色。她的目光對上周毅夫的目光,兩人目光膠著在一起,半天沒有移開。他們的目光中非但沒有仇恨,相反都是對對方無聲的關懷。這目光隻是稍一碰撞,青瞳眼裏突然就有淚光湧起。周毅夫迅速抬頭,喝道:“動手!胡久利,你去監刑!”
青瞳吸一口氣不去看他,自己大步走到外麵,一手拉住行刑的木杆,回頭對士卒道:“開始吧。”
那士卒把木杖揚起幾次都下不了手。青瞳回頭招呼:“胡久利,你來!”
胡久利哭了:“元帥怎麽這樣,他明知你是公主,怎麽敢這樣對你!”
青瞳道:“我不敢表露身份,否則在軍中指手畫腳了一個多月,天知道會有多大麻煩。”
胡久利道:“元帥就是知道你不敢表露身份才這樣對你,他……他是不是記著將軍的死。我去和元帥說,你已經盡力了,這真的不能怪你啊!”
青瞳柔聲道:“胡將軍,你誤會元帥了。”她見胡久利一臉愕然,又道:“我的兵符怎麽來的你不知道嗎?”胡久利點頭道:“我當然知道,是從韓維那裏騙……”
青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打斷他的大嗓門,然後道:“那你想想元帥今日當著全營將士和韓維是怎麽說的?”
胡久利道:“說是他讓你領的兵,兵符是他托付給你的。啊?我們沒有時間和他說清楚,他怎麽自己就這麽說了,我還想著有空了得和元帥說一聲呢!這下好了,你不用怕了。”
青瞳點頭,遙望帥帳方向,緩緩地說:“是啊,我不用怕了,他替我圓下這個謊,就等於替我擔下這天大的幹係,將來若有危險,死的就是他不是我了。”
“啊——”胡久利臉色都變了。青瞳繼續說:“今天主帥當著所有人的麵重責我,你們心中都同情我是不是?”胡久利臉色發白,點點頭說不出話來。
青瞳歎道:“我卻早就在苦苦地想怎麽才能犯點兒錯誤,還要犯得夠大,足以把我這次帶兵的功勞抵消才行。不然功勞簿上寫上我的名字,將來可是大患!可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啊!而他身為主帥教訓他的部下,卻可以沒有什麽理由。這樣我無故受責,大家就多半會對我同情,而不會再落井下石了。”
“可是這樣很多人心裏都對主帥不滿,都以為他是因為將軍的死遷怒於你,大家一直很敬佩他,現在好多人不那麽敬重他了。”
“是啊!”青瞳點頭,“他用他的威信和名譽,日後很有可能用前程甚至生命來保住我的平安!你說,我怎麽能辜負他的心意?”
她抬頭看著暮色,心裏還有話沒有說。朝廷這次扣了周毅夫半年,雖說一直以禮相待,但其實他時時處在危險之中。若得知周毅夫手下有她這樣的能員與主帥有嫌隙,應該會對周毅夫更放心一點兒吧。
二、襲營
青瞳被掛在旗杆最頂端,她有點兒頭暈。平時站在地上沒覺得轅門外這個大旗杆有這麽高,胡久利還讓人把她拉到最上麵了,她簡直可以俯視整個東大營。下麵許多士兵舉著火把走來走去,每個路過的人都向上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其實上麵又高又黑,他們看見的隻是個輪廓。
那四十杖隻是意思意思,盔甲都沒有除去又怎麽會打疼,隻是這高處著實有些冷。青瞳借著下麵火把的光打量整個營盤,這個角度以前沒有看過,成千上萬的帳頂在夜色中像地上長出來的白蘑菇。西戰營離得遠了,那些蘑菇頂就連成模糊的一片白。漬水在兩個戰營間畫了個弧線,正靜靜地流淌著。若是月色明亮的夜晚,這條河會像緞子一樣發光,可今晚烏雲重重,這河也融進夜色裏看不到了。
夜色更暗,已經是三更時分。營中的火把陸續熄滅,士兵都休息了,旗杆下象征性地隻有一個小兵看守,此刻他正靠著旗杆打盹兒。
青瞳卻沒有一點兒睡意,料峭的春寒在深夜裏格外冰冷,她覺得自己手腳都凍得麻木了。長時間吊在旗杆上,現在她四肢都一絲絲地疼。加上這番屈辱著實難耐,有再崇高的理由,她還是難過起來。天地這麽大,這麽靜,她就像被遺棄了的動物一般孤獨。哪怕有一點兒聲音也好啊,哪怕有一隻夜鶯來到她身邊也好啊!
像是為了配合她的心情一樣,漬水兩岸突然飛起幾隻水鳥,隨即四周又安靜下來,隻有岸邊高高的蘆葦叢被風吹得一波一波地湧動。苑軍的哨兵查看一下什麽也沒發現,於是嘟囔幾句,又轉過頭去了。
從平地看也許什麽也看不到,然而青瞳在高空清楚地看到百十個全身黑衣的人正在蘆葦叢中穿過,當先兩人手掌向前憑空推出,兩側蘆葦就舞蹈一樣伏下去。其他人快步跟上,竟沒有一點兒聲音發出來。這些人走過,蘆葦又靜悄悄地合在一起,就像風兒吹過一般。他們不知向水中倒了什麽,不一會兒,河水表麵就湧起黑黝黝的光。
等倒完東西,當先那人把手攏在嘴邊,發出一聲夜鶯的鳴叫,聲音很小,可青瞳隔得那麽遠還是聽得清清楚楚。聽到信號,遠處林中隱隱傳來衣服和樹葉摩擦起來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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