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莫言三冬無春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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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裝作十分認真地道:“你不知道,這些都是鄉下人,不識數啊!你可別輕易叫他們騙了,咱倆可是老交情了,不如你等會兒,我進去給你一個一個數清楚。”
“放屁!等你一個一個數,天明也數不完!”元修懶得再和他廢話,揮手命令部下列出攻城陣勢,對著前軍一個千總道,“顏彬,領一個大隊殺了這些人;前軍準備,跟著顏彬衝開城門。”
顏彬得令,帶著手下的千人隊一聲吆喝,向任平生帶著的送喪樂隊發起衝鋒。任平生緊緊瞪著他們,大聲道:“別急,先等等……再等等……等他們再靠近一點兒……”他的聲音十分大,顏彬聽了不由有點兒心虛。他等什麽呢?為什麽要等他靠近?兵書上有記載在城門前設下成排一頭削尖的長木樁,先用繩子拉著壓到地上,等騎兵靠得足夠近就把繩子一砍,木樁猛地彈起,能將來不及收住衝勁的人馬一串串地串在樁子上。
他吩咐:“大家小心,慢慢靠近!”他的隊伍一放慢,任平生就叫:“奏樂,接著吹!”
就是慢慢靠近也終於靠近,令顏彬不安的是對麵的敵人毫無抵抗的架勢,人人都赤手空拳,連把短刀也沒有。這煩心無比的哀樂聲倒是吹得調子正過來了,越來越悲哀。這樣的仗他可沒遇上過,他吩咐:“再慢些,小心戒備!”
任平生瞪著他們不斷靠近,嘴裏仍叫:“別急……等等……等……”顏彬騎馬踏進離城門五十丈那一瞬,任平生突然大叫:“就是現在,快!”
顏彬嚇了一跳,猛地勒住戰馬同時喝令部下停住,看敵人要做什麽。
他不看還不要緊,一看簡直把他肚子也氣破了。對麵的棺材鋪吹鼓手們終於得到同意,手中喇叭一扔,連滾帶爬地跑回城內。原來所謂的“等等”,等的是他們一靠近就逃回去啊!顏彬大喝:“給我衝進去!”
眼見他就要來到城下,忽聽身後錚響,鳴金收兵,軍令如山,隻好率部轉頭回去。
“侯爺,這些人的戰鬥力稀鬆平常,就是有十萬人也不是咱的對手,您怎麽不讓末將攻城了?”
元修指著城門:“顏彬你看!”顏彬放眼望去,這些人進城後,城門仍然是虛掩的,並沒有關上,裏麵安安靜靜,沒有一點兒逃走應有的混亂。
他們一停下,城門後伸出任平生的腦袋,一探就縮回去了,好似奇怪這些人為什麽沒有跟上來。他縮回頭去,城門依然半開半掩,並沒有關上。
“我們並沒有跟上去,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為什麽不關城門?”
“侯爺,您是說……”
“等等再看!城中有個厲害的對手,他能騙我們出渝州,就不應該隻有這麽一點兒本事。這些人越是示弱麻痹,我們越應該小心!”
太陽漸漸向西,元修等了許久許久也不見城中有一點兒動靜,一滴汗水從他額頭滑落,直落到眼睛裏他也不敢擦拭。另一邊任平生也不好過,此刻離城門最近的十幾個士兵都躲在門後哆嗦。棺材鋪的人衝進去後誰能想起來關城門啊?就是老任自己,因為完全沒有守城的經驗,也沒想起要趕快關門。
等經過守門士兵的提醒,要關門時突然見到本來叫囂著追來的敵軍竟然撤了。任平生略想想,就笑了起來:“這猴哥大概以為我唱空城計呢。咦,那咱等會兒再關門,看看他們怎麽應付?”
又等了一會兒,元修的副將藍威急了,道:“侯爺,渝州城我們駐紮了兩個多月了,他們進城才幾個時辰,怎麽也不會比我們熟悉吧?何況他們才六千人,就是玩什麽花樣我們也不用怕。好歹試一試,就這麽幹等著怎麽是辦法?”
元修點點頭道:“全軍成長蛇陣,拉開距離,攻城!若有不對,後軍變前軍,馬上回退。”
五萬大軍拉開長長的距離慢慢靠近城門,這樣的陣勢最安全,城頭就是有強弓勁弩也沒辦法造成大傷亡,隻是不利於集中兵力攻城。王敢一見十分高興,他現在最喜歡元修求穩,拖得越久才越好。
任平生拖延的時間比王敢預期的還長。城頭之上,王敢已經詳細部署了幾隊人持弓箭,幾隊人用礌石,還有多少人手持長槍貼著城牆製敵。這樣的守城方法已經由上千年的戰爭經曆證明最是安全有效。
眼見敵軍進入弓箭遠程射擊範圍,王敢即刻命令弓箭手準備,因為手中的隻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王敢又把守城武器出動的順序反複講了很多遍,尤其是對這些要首先動作的弓箭手,他更是不厭其煩地提示:“你們遠程殺死敵人越多,近城的壓力越小。從來守城戰中都是大半敵人死於弓箭之下,你們是非常重要的,一會兒看我指令,紅旗起你們就瞄準,綠旗下第一組就發射,第二隊瞄準了。”
他實在太囉唆,設下的陣勢也過於複雜,他的緊張情緒感染了周圍。這些民勇眼見敵人列著整齊的隊伍靠近,再聽著他不停地說話,明顯也是十分緊張的樣子,哪能鎮定得下來?
終於王敢喊了一聲:“弓箭!”他是要弓箭準備,結果隨著他的叫聲,有一個弓箭手羽箭脫手而出,歪歪斜斜地射在城下,準頭力道都一塌糊塗,半根人毛也沒傷著。
隨著這弓弦嘣地一響,其餘民勇找到了宣泄口,手中的箭紛紛射下去,還伴隨著嘴裏連連大喊。
這些人訓練弓箭才不過半個月的時間,本來能射得準的就沒幾個,緊張之下更沒用。元修的大軍先聽到城頭雜亂無章的一片喊聲,隨即歪歪斜斜的一陣箭雨,箭支一起射出來,密集了一下就沒有下文了,全沒有一般城頭守軍分成三組輪番攢射的威力。再看城頭諸人也呆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才好,分明一副笨頭笨腦的樣子。
元修這一下氣得七竅生煙,先是任平生,後是這些破箭,將他嚇得一身冷汗的就是這些玩意兒?他咬牙切齒地道:“出擊!城上不過是些熊包軟蛋,你們一天之內必須給我拿下渝州!”
任平生見勢不好,連忙吩咐關上城門。門閂落下不久,外麵就傳來喊殺叫罵聲。任平生登上城頭,見王敢滿頭汗水,正不斷喊叫著:“弓箭,弓箭!長槍隊小心!”
他問:“王大人,情況怎麽樣?”王敢道:“這,本來五千人守城也勉強可以了……隻是我們的準備不夠充分,弓箭隊失手,要是給我幾個月的時間訓練準備,還能有些把握,現在,現在……”
王敢長歎一聲道:“王敢無能,渝州要守不住了。”
任平生聽得煩躁無比,喝道:“你死了沒有?”他對王敢一直很客氣,從沒有用這種語氣說話,王敢聞言不由一驚。
“能守一天是一天,能戰一刻是一刻,你沒死,就不要說渝州丟了。”
說罷,他伸手拿起一塊礌石狠狠砸到城下,城下頓時爆出一片慘叫聲。任平生踹了一腳旁邊拿著石頭看著他發呆的士兵,罵道:“沒聽見底下叫你們什麽呢?熊包軟蛋,還不狠揍這群小子!”
那士兵發出一聲吼叫,手中石塊也狠狠砸了下去。一時間城頭守軍連聲大吼,這場大戰從此才開始動了起來。
王敢從胸腔裏突然傳出一陣血氣,他以前馳騁疆場,什麽時候畏懼過?隻因為帶著皇上逃亡,他這一路隻顧求穩,數次將部下拋下,這在他心中造成重大打擊,自己的勇氣不知不覺都被消磨了。以前的王敢深受手下愛戴,上下一心,他幾時怕過敵人?
原來是自己心虛了。元修雖然素有戰名,可他王敢也不遜於元修啊!他大喝:“五千對五萬,以一當十,王敢,你怕不怕?”
“不怕!”這聲音竟是無數士兵和他一起喊出來的,聲音大得震動城牆。王敢哈哈大笑,指著城下:“元修叛賊,你來吧!”他觀察形勢,大聲布置起來。
十六、鏖戰
“開水!滾油!滾木!快!”王敢站在城頭大聲呼喝著,他臉上蹭了一大塊黑灰也顧不上擦拭,汗水早把全身打濕,花白的頭發胡子糾結在一起,成了胡亂的一團。
他早取代了任平生的前沿位置,任平生被他派回城中保護皇上。說起指揮作戰,當然還是廝殺半生的老國公更有經驗。一天喊下來,嗓音嘶啞得變了一個腔調。隨著他的聲音從城垛的射擊孔裏噴射出了大量箭矢。
元修出城是為了伏擊,沒有大型的攻城武器,就是現做也要時間,所以他們進攻完全是靠著最簡單的盾牌,攻到城下,再通過人梯向上爬。這種形勢下,守城的占了很大的便宜。距離近了,堅固的木盾也被這箭雨撕裂,血肉之軀更是無法承受。滾油開水如下雨一樣,倒油的地方往往還會加上一把火,登時煙火升騰,阻住了一大片敵人。滾石重重砸在盾牌之上,經常一塊石頭能砸倒一片人。
但是在元修軍中不住擂鼓助威下,敵軍不要命一般湧上來,踏著鮮血,踩著死屍繼續往上爬。第一天的守城就戰成了白熱化。
新招募的民勇難免畏懼,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眼看著城下一個敵人終於衝破攔截,滿臉鮮血地爬上城來,距離近得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人猙獰地瞪著自己。他手裏的刀舉得高高的,就是劈不下去。這和遠遠射箭扔石頭又不同,要動手砍一個人那是需要極大的決心的,不但要不怕,還要夠狠。他隻經過了半個月的訓練,砍的又都是草人,此刻看見滿目鮮血,聽著滿耳慘號,竟然下不了手。
一般新兵立即用上前線的話,即便打勝,首戰就會減員少半,總要三戰過後,才敢稱勁旅。他第一次上前線砍不下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轉眼那個敵人就蹬著人梯上來了,對著那少年一聲大喝,那少年手一軟,刀掉在地上。敵人一隻手攀上城頭,隨即跳了上來。他還沒有穩住身子,一支長箭飛來深深插進他的胸口,發出噗的一聲大響。血花濺了少年一臉,少年在滿眼紅光中看著他號叫著摔下城去。
少年被人向後一扯,身後的一個民勇號叫著揮刀擋住又一個攀上來的敵人。他也不是不怕,但是比這少年年紀大些,更沉得住氣。
他衝那少年叫:“要做大少爺就不要當兵!滾回你娘褲襠底下!”富陽地近雲中,民風承襲了西北的剽悍,人人都受不了被瞧不起。
那少年吼叫起來,撿起單刀向城下攻來的敵人劈頭蓋臉猛砍,片刻衣衫就被鮮血浸潤得看不出顏色了。少年特有的尖叫聲響亮得很,在城頭一片喊殺聲中十分突出。
最初的畏懼去了之後,富陽新招募的民勇也發揮了尚可的戰鬥力,從下午一直打到午夜三更,元修軍中才響起收兵的錚聲。他本來認定能一鼓作氣衝破渝州的計劃擱淺了,必要整頓另想辦法。這渝州算是守住一天了。
這第一日的戰鬥以元修輕敵冒進,軍中傷亡三千多人結束。守兵隨後清點人數,守城的民勇死傷千餘。守軍有城池可以依靠,這樣的傷亡算慘重的了;況且攻城軍人數是他們的十倍,繼續這樣消耗肯定不行。
第二日元修清早就又開始進攻,這次他出其不意突襲西門,好在城中調動遠比城外方便,西門留守的士兵發現不對,連忙發信號招來主力支援。這邊正戰至如火如荼,南門又傳來求援信號,元修兵多,他分兵同時進攻兩個門也不太吃力,城中抵抗者就也分成兩隊。好在城門附近就是那麽一點兒地方,任你有多少人馬,能發揮最大力量的隻有陣前的幾組,所以尚可應付。
今日的民勇不同昨天,盡管元修的進攻一樣凶猛,但是守軍經過昨天第一次開刀見血,活下來的基本已經適應了戰場,有了一點兒戰鬥經驗,加上王敢昨夜給他們惡補了一番守城的知識,他們心裏有了一點兒底。守城本就比攻城容易,傷亡也要小很多。今天同時守兩個城門,傷亡比昨天竟然還小不少。
鬥至中午,守城的民勇有些抵擋不住了,因為幾個時辰激戰下來,大家都餓了。元修命後軍換下疲憊的前軍,分批吃飯,其餘的人加緊攻城,一刻也不放鬆。
王敢也命城中守軍隻留三組交相接應,換下來的也不能放鬆,暫充北、東二門的守軍,在那兩處城頭邊戒備邊吃飯,將留在該處的幾十人換下來戰鬥。但是守城軍人數所限,至少要五六次才能全數換完,等人人都吃上飯,天已經快黑了。
元修大概是下了決心,連夜晚也不放過,打著火把繼續攻城。民勇近一天一夜連軸轉下來,已經疲憊不堪。敵人想必也累得很了,這陣子攻勢明顯放緩,王敢說隻要再堅持一下,應該就能打退敵軍。
一個守西門的民勇舉起一塊礌石預備砸下,手臂一酸,石塊順著手溜下去沒有拿住。他突然眼前一黑,一塊巨石呼嘯而過,砸在他麵前的城牆上,城牆被砸得磚屑四濺。那民勇呆了一呆,以為自己失手砸了城牆,但是自己拿的石塊沒有這麽大啊?緊接著四下連連巨響,不斷有巨石砸向城牆,有一些已經落到城頭,也有許多力氣不到,半途落下。這樣一路乒乒乓乓地翻下城去,聲勢驚人。
元修趁著城中無暇他顧,伐下城南大樹,趕製了幾部投石機。夜間視力不能及遠,元修命攻城者悄悄撤回大半,留下部分佯攻,將投石機暗運至戰場。民勇沒見過這麽大的石頭滿天飛,一時嚇壞了,隻是四下閃避。
王敢大叫“不好”,他喝道:“李玉,李茂,肖大運,熊強,守住城門!”
前三個是民勇裏新提拔的把總,後一個是胡久利帶來的山匪頭目,原呼林的遊擊。四個人分守南、西二門,三個民勇都大聲答應。熊強叫道:“大人,這樣不是辦法。我看下麵的投石機隻有三具,又是粗粗製成,不會結實,容我帶一隊人,猛衝出去投上淋油火把,毀了它!”
王敢思索一下道:“好,走東門!那裏沒有敵軍。”此時正是天要亮之前,所謂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熊強帶小隊出發了。東門護城河流淌著,這裏還沒有敵人,城頭守兵偷偷放下吊橋,看著這些人馬腿包著軟布,悄無聲息地融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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