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謀國盡書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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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由人定,今古幾麾旌?向來謀國,萬事盡出書生。
安識鯤鵬變化,九萬裏風在下,如許上南溟。推盞旁邊笑,江山片刻傾。
看世事,幾分能隨人願?不過上下沉浮,何必傷情!
也是天家龍種,國祚消歇時,怎得獨自身輕。細想從前事,雙眼為誰明。
一、青史
青瞳一覺足足睡了兩天兩夜,她醒來的時候大局已定。王敢年邁,這次疲勞過度,仍舊臥床休息。城中激戰後的守兵也全都睡了兩天以上,隻有任平生內力精湛,睡了十個時辰就恢複精神。
隻可惜當日他是頭朝下嘴啃地的姿勢睡的,十個時辰下來嘴巴腫得和豬一樣。直到青瞳三日後在慶功宴上看到他,他還是有點兒口齒不清。當日他們兩人在城頭睡倒,青瞳很快就被花箋撿回去放在床上好好睡,也有不少人想把他抬回去躺著,但是任平生連日來緊張過甚,盡管在睡夢中,有人靠近仍立即揮拳出擊,連打傷數人之後誰也不敢上前了,隻好由著他練習鐵嘴神功了。
青瞳一見到任平生,就指著他的嘴大笑起來。任平生有些尷尬,他睡醒覺已經兩天多,從武本善和王敢口中得到證實。他猶豫片刻道:“沒想到你真的是童參軍!老任……老任日前多有得罪,實在不好意思。”
青瞳覺得好笑,眯起眼睛笑道:“得罪?沒有啊,我們不過是互相通名,我說我是童參軍,你說你是誰來著……對了!孫大聖!我們君子之交,坦坦蕩蕩,我可沒騙人!”她故意很吃驚地問,“難道你騙我,你不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任平生嗓子發幹,隻好尷尬地道:“不是。”
青瞳點點頭:“這就對了,看你方麵大耳,油頭滑腦,再看你這嘴,一定是他師弟冒充的!”她說罷,終於忍不住,斜瞄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而去。
花箋見青瞳走了許久,任平生還呆呆地站著,心裏有些過意不去,走來道:“你別介意,青瞳就是開個玩笑,一起去喝酒吧。”
任平生目視青瞳離去的方向,仿佛呆了一般全沒聽見花箋說話,隻管自己不住嘟囔著什麽。花箋湊到近前細聽,他始終重複著一句:“唉!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
他仍然呆視前方,直到衣袖被人一拉,回頭一看胡久利端著酒碗在一旁比畫多時了。任平生怪笑一聲,和他吆五喝六地拚起酒來。
“公主。”青瞳回頭,見是王敢喚她,麵色凝重,看來是正事。宴席之上一片嘈雜,青瞳對著門口示意一下,王敢跟著她到了門口的安靜地方。他又道:“公主,今日聖上又問元修的事了,當日公主說要試著收降此人,實在不能收降再殺了,如今已經過去好些時日了,元修仍然不降,聖上問公主打算如何處置?”
青瞳笑容凝住了,猶豫一下才道:“英國公,依你看,元修此人值不值得收降?”
王敢立即道:“當然值得,我國中能與他媲美的大將寥寥無幾,這樣的人才如果能收歸我用,當然最好。但是元修無比驕傲,讓他死容易,讓他安心歸降可就難了。而且……而且……”
王敢躊躇半晌,終於咬牙說出心中的話:“元修對皇上得罪不輕,當日公主不同意殺他已經惹得皇上不快,臣看元修不會歸降,不如殺了吧。”
青瞳歎氣道:“我舍不得啊!不隻是他的才能可惜,他手下尚有五萬精兵駐守關中,這些人隻聽從他一個人的命令。我們殺了他,這五萬精兵就會來和我們拚命;我們要是能收降他,則會憑空得了五萬助力。眼下這種賠本買賣,我們做不起!”
她無奈道:“偏偏元修也能看出這一點兒來,他最初不肯動用自己的五萬精兵,大概也已經抱了保命的目的。無論是我們還是寧晏,誰也不敢不掂量一下殺他的代價。”
她看到王敢露出左右為難的樣子,安慰道:“英國公,你別著急,現在還是缺一點兒火候,再等幾天,此事未必不行。我一個朋友曾告訴過我,這類人最在乎的是什麽!”
顏彬穿著嶄新的禁衛軍副將袍服來到渝州城地牢門前,示意獄卒打開牢門走了下去。他和十幾個偏將副將被俘後歸降了景帝,被編入禁衛軍。今日青瞳命他來對元修宣旨。
這可真不是什麽好差事,顏彬看著牢中的元修有點兒想哆嗦。元修倚牆而立,冷冷地看著他打開手中卷幅,顏彬咽了一口口水道:“公主手諭,元修拜聽。”他也不指望元修真的跪下回答“臣在”。他就在元修冰冷的目光注視下,結結巴巴讀了起來:“關內侯元承茂,出身扈州庶民。元氏世代經商,至茂大富,所積資產,堪敵一國。”
元修咦了一聲,元承茂是他的父親,他在牢中好吃好喝待了許多天也沒有人來搭理,本以為今日來傳旨不是招降就是賜死,他預備來個你說什麽我也不理,誰知手諭上竟然聊天一樣講起他父親的生平了。
他抬眼看顏彬也是滿臉驚訝,顯然他也是才知道手諭上寫著什麽。顏彬被他一看更緊張,勉強讀下去:“永嘉十四年,扈州刺史勾結南詔白抵部落,囤兵自立為王,恰逢理宗南巡,為亂兵阻於東郡,幸得茂助,躋身商路方得返京。後荊南將軍徐繼奉旨討敵,茂又僅以一家之力,在南華崇山中強開棧道,徐繼大軍自棧道出其不意,直襲叛軍心腹,大破白抵,收複扈州,平定邊陲。茂以功高受封侯爵,世襲罔替,時年三十二歲,為庶人出身,百年來以軍功晉爵第一人。茂募私兵五萬,因律擁兵重臣不守本土,元氏遂北遷至朔州,成關中大戶矣。”
元修冷若冰霜的臉色一點點和緩,盡管他父親怎麽以一介商人的身份封為關內侯,在元家沒有人不知道,可是再聽多少遍也不會對這不感興趣。
顏彬讀得一頭霧水,不知道這算什麽諭旨,仔細看後麵還有一行小字,趕快接著讀:“《苑史》——《理宗本紀》——《關內侯傳》。”
這話更像落款,還是沒說到底要幹什麽。顏彬拿著手諭前後仔細地找,實在是再沒有一個字了,於是他隻好道:“嗯……這個,宣畢,關內侯接諭。”
他也不指望得到回應,隻想趕緊回去。誰知耳邊響起元修平靜的聲音:“顏彬,我家祖籍是扈州,不是巴州,你讀錯字了。”
他伸手過來把手諭接過去,這等平述事實,不帶個人感情的口吻一聽就可知是寫史書常用的春秋筆法。他沒想到父親已經記入大苑史書,史書對父親的評價不壞,無論成敗,他元家畢竟在大苑的青史上留下了一筆。
當天下午,顏彬再過來宣諭旨已經不那麽緊張了。他展開手諭道:“公主手諭,元修拜聽。”元修嘴唇動了動,沒出聲。顏彬讀起來,中氣明顯比上午的時候足。
“關內侯元修,出身扈州庶民,八歲隨父遷居關中,因其父曾目睹荊南將軍徐繼率兵殺伐,愛其雄姿,故令修棄商從武。修聰穎,年二十而學成,率自家五萬精騎縱橫關內。泰安二十三年,苑北大災,民不聊生,左丞相楊予籌謀逆,寧國公寧晏除之,卻以自身代,修以私利從敵。寧晏,世代簪纓,至晏已襲國公之位五世矣。寧氏一門,共出九後,哲、理、景三朝以來,權傾朝野,無上恩榮。晏不思報國,反行大逆之舉,實千古惡徒。兵部尚書、內侍總管、京都都尉、關內侯從敵,尤以關內侯最甚,率兵困上於渝州,圍城五日,將士死傷無數,為一己私利罔顧民生社稷,關內侯,亦國賊也。”
讀到這裏,顏彬已經知道不好,但是職責在身,隻好戰戰兢兢讀出落款,“苑史——景帝本紀——關內侯傳。”
話音未落,被囚禁幾日也保持風度的元修雙目通紅,惡狠狠地撲上來,精鐵牢門被他撞得咣咣作響。顏彬後退幾步,匆匆忙忙完成最後一句話:“宣畢,關內侯接諭旨。”
隨即扔下手諭飛身而逃,身後元修盡力咆哮著:“那是我,不是我爹爹!讓史官寫清楚,憑什麽關內侯為國賊,寫清楚!是關內侯元修!元修!”
第二日上午顏彬又來宣讀手諭,說的是元修最引以為傲的一件事:“定遠軍坐鎮雲中二十餘年,邊關安定,流匪不敢行事,盡遷關中。關內侯元承茂至關中後,傾家武裝五萬兵士,令其子修北上征討悍匪。朔河一役,修奇襲敵後,一人即殺敵三十餘,朔、羯二州遂平。上旨,更羯州為捷州,關內侯至此名揚大苑,百姓稱善。”
後麵跟著,還是《苑史·景帝本紀·關內侯傳》。
下午又來,說的卻是元修兵敗渝州的倒黴樣子。如此一連七日,上午將關內侯誇獎一番,下午即刻貶低一次。誇獎的時候還指名道姓說清楚是哪一任關內侯,貶低的時候則不提姓名,隻說“關內侯”三個字,什麽國賊、逆臣、禍國、殃民……越說越難聽。
最後全無例外,來個《苑史·景帝本紀·關內侯傳》,表示史書上已經這麽寫了。
要是罵自己,元修也還能勉強忍得下,偏生這史書用詞曖昧,不仔細讀都會懷疑成元承茂。元修世襲了關內侯的封號,連累他的父親受了無數詬罵,雖然元修也知道一個關內侯恐怕不會在苑史上占據這麽多篇幅,後世讀史書的人不見得對關內侯幾歲上晚上睡覺還尿床感興趣,這些多半是氣他用的。但是即便隻有一分寫在史書上,他也沒有臉麵麵對自己的先父,偏生他對此毫無辦法。元修覺得如同吞下一肚子火炭,整個人都要被這焦急憤懣的怒火弄得爆炸開來,前麵胸有成竹的瀟灑樣子早不複存在。他現在更像一個咆哮的野獸,囚禁他的牢房石頭牆上血跡斑斑,都是他用拳頭砸出來的印子。
第一日來宣讀諭令之前,顏彬曾回去複令。青瞳沒有見他,隻是說什麽時候該複令,到時候他自然會知道。如今七日過去,顏彬看著由平靜到憤怒,到瘋狂,到咒罵,到威脅,最後又恢複平靜的元修,終於明白了到該複令的時候自然會知道是什麽意思。
其實這些本應該由景帝聖旨發出,隻是景帝當日匆忙逃亡,玉璽還留在京都寧晏手中,他無法頒布能讓史書承認的旨意。連日征兵都是用的王敢的兵馬司關防,比較起來還是青瞳的玉印更有分量一點兒。
青瞳乍見元修,也微微吃了一驚。元修已經換過衣衫,手上也上了傷藥,並且在她的特許下,沒有任何刑具。一身精細刺繡的白衫和頭上的白玉簪也是仔細挑選的上等貨,相貌不俗的元修穿上這些本應該玉樹臨風,然而此刻他就像一個蠟做的假人一樣,一點兒生氣都沒有。青瞳也沒想到蕭瑟以前隨口出的主意對他打擊這麽大。
他們對視一會兒,元修終於開口:“我認輸了,你別叫史書詆毀我的父親。我已經留下書信,待我死後,保證關內軍即刻解散,不會報複。”他說罷,單膝跪下。青瞳過去相扶道:“關內侯請起,事情遠不止此。”
青瞳剛剛到他身邊,元修詭異地一笑,再抬頭時隻見他手一揚,一抹精光忽閃一下,便向青瞳頸中劃去。
二、收降
這把短小的軟劍劍身極細,縫在元修的靴子上就像海水花紋一樣,是他的秘密武器。青瞳身後有武功高強的任平生守著,不怕他借機行刺。何況衣服還是現給他找的,元修沒機會做什麽手腳,所以也沒有叫人仔細搜身。
屋內屋外的侍衛一起大嘩,大喝著衝向他。元修心存死誌,借著跪下已經用手指將軟刃抽出。任平生在青瞳身後一拉她衣衫,青瞳被扯得後退一步,再看元修手中軟劍狠狠地衝他自己心口刺下,原來他刺青瞳隻是虛晃,刺自己才是目的。
隻聽篤的一聲利刃入肉的鈍響,卻並沒有感到疼痛。元修驚訝抬頭,見一隻蒼白的手將他的軟刃赤手握住。青瞳身子已經被任平生拉得後退了一步,此刻盡力前撲才夠著他的劍鋒。要不是鮮紅的血正從手劍交接的地方一串串淌出來,她的姿勢真有些可笑。
那一瞬間元修的神情就讓青瞳覺得不對,她隻是來不及說話,隻好盡力伸手一抓,好在及時抓住了。元修用力回奪,青瞳右手一串串滲出的血珠登時變成一股股的,手中的鷹浸了鮮血,更加紅得奪目。元修大驚,手底下發軟,用不出力氣,隻是喝道:“你做什麽?放手!”
青瞳劇烈地喘著氣,勉強衝他一笑道:“別擔心,我這隻手受過重傷,不大能覺出疼來。你先放下劍,我有話說。”
覺不出疼不代表不會受傷,眼看血流了滿滿一劍刃,元修實在用不下力氣了。他長歎一聲扔下手中軟劍:“你連個自我了斷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好男兒理應陣前殺敵,保家衛國,你竟要自我了斷?”
元修慘然一笑:“陣前殺敵,保家衛國,我想了半輩子,可惜以前沒有這樣的機會,以後……更不會有了。你出的好計謀,不就是要逼我自裁嗎?史筆如刀,多少權臣將相即便在世時風光無限,死後卻逃不過這種利刃。我便是掙紮上了天又有什麽意思?我父無辜,不應該留下國賊的罵名,還望公主給他留下一點兒清譽。”
“我已經在書信中寫明,我一死贖罪之後,公主如果能讓史官寫下我隻是假意投敵,暗中、暗中謀劃救援皇上,那麽我這五萬關內軍就會歸於公主所用。如果公主不願,隻要史書對我從賊隻字不提,我的關內軍就會解散,絕不報複。但是如果誠如公主前麵所寫,那麽元家軍拚盡最後一口氣,也不能善罷甘休!”說到最後一句他已經聲色俱厲。
“元修。”青瞳示意任平生放開她,她站起身走到元修麵前叫他,“你聽我說,史書之所以讓人敬畏,就是因為它正直!別說是我,即便我的父皇也不能命令史官寫什麽,不寫什麽。高祖大帝早有旨意,史官修史,永不獲罪!隻要發生了史官認為可以影響苑史的事情,就一定會出現在史書上!所以你從逆之事,我即便願意,也沒有能力替你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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