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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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筵席近半,人都三三兩兩的散淡去了。正巧北靜王更衣回來,在桃柳交蔭處遇到這兩人,忙一把拉住不放:“顯見的是兩個投緣的人在一塊了,就撂下旁人不理,且說體己的去,一場宴連麵都沒見著。”

    寶玉琪官二人方笑著來了,端起酒一同敬道:“恐王爺忙碌,我等自罰一杯當賠不是。”北靜王因高興起來,攜了兩人過橋渡水,在一座四角亭裏挨著坐下,慢慢問兩人家中近況,一一據實答應。

    北靜王是個聰明和氣的人,細心留意這二人形景,如何能不猜出□□分,因向蔣玉菡笑問:“那忠順王這回肯放你出門,想必氣已息了。”

    那蔣玉菡一聲也不言語,隔了一會才解了排扣,拉開裏麵的襖兒露出一大片淤痕,或青或紫,或新或舊,竟無一點白的。

    寶玉見了心疼不已,咬著牙說:“像你一樣女孩兒般的人品,怎麽下如此的狠手!”

    北靜王亦愁眉搖頭,蔣玉菡卻隻是整好了衣衫,神情出奇的平靜,甚至漠然:“咱們這樣的人,偏生就當個貴人們的物件來消遣。今日弄來亂串解一會悶,明日丟開一邊原是常事,浮萍似的起起落落,半點不由人。”

    寶玉天性所稟,視姐妹親友皆如一體,並無富貴貧賤之別,急忙舉了手賭咒:“我但凡心裏有一絲一毫不尊重你,即刻天打雷劈,斷不能活著。”

    北靜王與蔣玉菡對望一眼,都嗤的笑得出聲兒。恐寶玉不好意思,北靜王略止住了笑,說道:“你我不管旁人如何,全按自己的章程來結交。若兩位賢弟不嫌愚兄不才,飲了這一杯酒後,咱們三人便以兄弟相稱,二位意下如何?”

    寶玉和琪官滿麵驚訝,嘴上一味的謙辭:“萬萬使不得,能與王爺相交已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怎能僭越了身份!”

    那北靜王向來不拘禮教,隻將手中的酒杯一推,朗聲而笑:“兩位賢弟莫要推辭。咱們為師為友,又何必分個地位尊卑來,豈非玷汙了素日情誼?”

    二人見北靜王執意不從,少不得依允結拜之事。因北靜王最長自稱溶大哥,蔣玉菡則從了他的小名叫琪二哥,寶玉成了寶三弟。三人同飲水酒,對月結誓,胸中油然而生一股慷慨揮灑之意。

    酒勁一時上了頭,北靜王和蔣玉菡都說了一大車的話,寶玉羞口羞腳了半日,終於忍不住問:“大哥,聽說你與那大名鼎鼎的廉王有所交集?愚弟慕其賢名已久,可惜無緣再見。”

    北靜王想了一想,款款談及:“這個說來話長。敝祖上乃□□皇帝的長子,與太宗是嫡親兄弟,世襲到愚兄已有五代。按輩分算的話,愚兄與當今是一輩的人,應稱廉王為皇叔,隻不過他輩分高,年歲卻小。當日愚兄奉旨入宮伴讀,跟隨的便是當今和廉王,論起來因在上書房同讀同坐,也最相親厚。隻可惜……”

    寶玉哪裏按捺得下,忙問:“可惜什麽?”及說出口,看其他兩人的眼神,又後悔不迭,不自在的垂了頭。

    “三弟切忌急躁。”北靜王觀其舉止有異,不免起了猜忌之念,牽出一抹暗昧的笑意,續道:“當今後來登上帝位,因種種緣故彼此疏遠了,愚兄和廉王還好些,年節裏也會走動兩三回。他看著隨和樣兒,內裏卻是拐孤性子,不過打小聰慧俊秀,又是先聖宗的嫡幼子,恩寵隆眷。”

    停頓少許,北靜王也似有疑惑道:“說來,愚兄雖沒親眼見過,但世家子弟中一貫盛傳他愛男風,不知怎的近日居然成婚了,也是一樁奇聞。”

    正說著,一旁的蔣玉菡啟唇反問:“我說兩位兄弟都糊塗了。這好不好男風,與成家立業有何關係?達官顯貴之家,難道有此雅好的還少了?”二人連連點頭。

    寶玉所提恰是三人結拜的第一樁疑難,北靜王自要替他辦成,便笑道:“三弟要真想去拜訪廉王,又擔心世翁怪罪,不如拿了愚兄的名帖去。”一句話,喜得寶玉心癢難撓,恨不能插翅而去。

    三人複談些閑話,直至月黯星稀,北靜王命人提燈引路,將寶玉琪官二人親送出府,看兩人都上了車馬才回去。

    寶玉特擇了個吉日,沐浴薰香,美服華飾。不料策馬到了廉王府門口,門僮客氣而有禮的回絕:“公子來得不巧,王爺攜王妃前日遠遊去了,尚不知何時回來。”

    青石板橋上立著兩個紮眼的年輕後生,來往的行人無不矚目。

    一個身量高些的打著青綢油傘,另一個倚欄不時指點遠處景色,看著像是一對風采卓然的兄弟。

    有別於園中看慣的假山泉石,這裏河川縱橫,遊船點點,兩岸人家枕河,曲巷阡陌,觸手可及的鮮明生動。

    黛玉眼望著這片煙雨水墨的風光,禁不住呆呆的出神,模糊的往事仿佛一點一滴的凝結成卷,重又清晰了起來。

    水瀾一直不出聲的陪著,油傘向那麵偏了又偏,渾不在意自己的衣袖打濕了半邊。

    看了許久,黛玉忍不住發出讚歎:“難怪白居易會寫‘風景舊曾諳,能不憶江南’,饒是我在這兒出生都覺得美。”

    水瀾輕巧的將人攬過兩步,避開一群擠來的遊人,笑道:“夫人縱在這兒出生,到底沒來過外頭。等太平些了,帶你去看一看大漠雪峰,到底是不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樣子。”

    黛玉聽了,秀目登時發亮,帶著十足的歡悅:“以前香菱評過這首,說的最巧: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但終究紙上談兵,還是我有福分。”

    “所以,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水瀾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而問:“夫人想不想去看林府的舊宅子?”

    黛玉幾乎有點不敢相信,一時忘了情,扯著他的袖子:“真的去看林宅?”這一扯,方摸到濕漉漉的一片。

    她本來就靈慧,自然知曉這是如何弄濕的。心頭不覺暖烘烘的,忙拿出絹子來擦拭,假意的抱怨:“王爺要是著了涼,誰擔待得起?”

    水瀾也不阻攔,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靜靜的注視著她,半晌才回答:“著了涼不打緊,能有夫人的照顧才是因禍得福。”

    也不知是水瀾的話,還是投來的視線太灼熱,黛玉的兩腮有點紅。

    林氏係姑蘇本地的世祿之祖,也是書香之家,舊宅雖不如寧榮二府的氣派軒昂,然院中粉牆墨瓦,茂竹修林,無一不透出江南的韻味。隻可惜到底年久失修,外麵牆垣剝落,匾額傾頹,一派蕭索衰敗的景象。

    黛玉看了心酸,指著門旁的一副破舊的對聯,說道:“這對聯還是先父親筆所提,如今都給雨水淹壞了。”

    水瀾不置一詞,僅上前攜起她的手,扣了一扣黑油門上的金漆獸麵錫環。須臾,有位老仆出來應門,及至看清黛玉的相貌,雙眼錯愕的瞪大:“這位小公子——”

    “福伯,”淚意瞬間湧上了眼眶,黛玉有些失態的喊出聲,“我,我是大姑娘。”

    這老仆哎了一聲,定睛打量了再打量,轉悲為喜道:“果真是大xiǎo jiě回來了!老奴請大xiǎo jiě的安。”說著,將兩人迎進府裏,一邊吩咐婆子趕緊去打掃。

    黛玉觀看園中景致,林總的回憶仿佛都在眼前,諸如幼年承歡膝下,父母如何教她識字,一家人在園中小聚賞月等,那眼淚不覺流了下來。

    這時,有一隻手伸過來揉了揉發頂,黛玉抬起頭便見那張帶笑的俊顏,溫柔一如綿潤的細雨:“林大人或許在天上看著呢,看你還這樣愛哭,他怎能放心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