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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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瀾一揮手,那黑影登時沒了蹤跡。沉默良久後,水瀾冷不丁挑破了那層窗戶紙:“夫人本無意入王府,是因為他?”

    黛玉一麵拿手掩住櫻口,連一雙杏眼也瞪圓了,驚愕的模樣分外嬌娜可愛,仿佛讓這仙子般的姑娘困惑,都是一種罪過。

    水瀾見半日不出聲,也不欲再深究,自顧自飲起茶。正在此間,忽覺被什麽東西握了一下,眼一低便看見一隻水蔥似的手搭在他的腕上,摻著一絲柔滑細膩的餘溫。

    水瀾深以為異,抬頭便見黛玉盯著他的麵龐,目光清澈如許,眼波不由柔了一瞬,無端又帶了幾分促狹:“這還是第一次……嗯,小王真是受寵若驚。”

    這回黛玉竟不理他的戲語,轉而歎了一口氣:“妾身六歲喪母,從姑蘇到京城來,這一待就是十載光陰。雖有外祖母萬般憐愛,到底寄人籬下。我一人孤苦伶仃,無人主張,縱有滿心委屈,又能向誰說?隻有他一人,自幼孩提間長大就熟慣些,不僅為總角兄妹之誼,素日也認作個知己,略排遣抑悶苦思,卻不敢逾矩半分,望王爺明鑒。”

    水瀾聽了這話,便十分不受用。尤其是那句“我一人孤苦伶仃,無人主張”著實戳了他的心。一想到從前的境遇,眉間寒意漸濃,雙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夫人以後再不是一人獨行於世,背後終有一個人可靠了。”

    見他滿麵懇切,語氣竟同盟誓一樣,不覺感動了黛玉心腸,眼圈又紅了大半,卻不好意思無故的哭,哽著聲道:“妾身自然信重王爺,也必陪在王爺左右。”

    聽她如此說,水瀾的嘴角噙著笑,嗓音像春日裏暖融融的晨光:“為了這信重二字,小王也不敢辜負了夫人的心。”

    此時月洞窗下,俄見那鸚哥重又撲棱起翅膀,一疊聲的嗟歎:“柳絲榆夾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話說自寶玉見了廉王後,心中便存了念想,總覺悵然若失。

    癡了幾日,尤自夢中都會發出囈語,獨合了他的呆性,自思道:“可知我真乃井底之蛙,成日隻道家中姐妹並鯨卿琪官等人是有一無二的絕色,如今瞧見這廉王爺,我等凡俗都成了泥豬疥狗,哪及得上他的形容舉止?怨不得人說天潢貴胄,要能與他交接一二,即刻死了也甘願。”

    轉而又想:“先前總以為無人配得上林mèi mèi的品格兒,還暗暗悲傷不已,為這心事鬧個天翻地覆。現下看來,他們兩人倒成了一雙天造地設的美眷,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正發了一回怔,有人進來回話:“外頭馮大爺請呢。”寶玉本有心結,意思懶懶的,還歪在床上不願動。

    襲人因他這兩日總無精打采,便走上來推一推,口內隻勸:“悶在家裏作什麽,出去逛一逛好不好?太太知道了也耽心。”

    寶玉見說,隻得依她換上衣服,撤身走到外麵命人備馬,一徑來至馮府大門口,有人報與出來迎接進去。

    馮紫英、薛蟠已久候多時,還找了幾個唱曲兒的優伶,一見他來了都眉開眼笑:“可總算把你盼來了!”

    寶玉坐在薛蟠的下首,向眾人拱手笑道:“多承多承。乍聽馮大哥要請我們喝酒,焉有不來之理?”

    說畢,有小廝擺酒菜上來,然後馮紫英讓寶玉先敬一種。寶玉一挺脖喝盡了,擎杯送到馮紫英麵前,笑說:“馮大哥既做東,這第一杯定是要敬的。”

    馮紫英伸手接過酒來,掌不住也笑了:“好,好。我聽你姨表兄弟說,這幾日都悶在園裏,有什麽不稱心的,拿出來大家與你消遣消遣。”

    這話觸動了寶玉心事,便拿起酒來,一氣飲盡,口內歎息不絕:“哥哥別笑話我,小弟之前遇見個神仙一樣的人物,要能和他相交一番,也不枉來世走一遭。”

    那薛蟠兩三杯落肚,酒興蓋住了臉,拉著一個相貌白淨的小生,眼乜斜向寶玉,亂叫開:“什麽人兒值得你這般!要我說,能有昔日小柳兒一半就算不錯。”

    寶玉大覺逆耳,哪容得下心目中的絕色被平白玷辱,遂冷嗤道:“怨不得都說薛大哥糊塗呢。依我看,往日那些人物雖好,加一塊總不及廉王風華。”

    薛蟠方要理論,馮紫英忙拿話攔他,點頭笑歎:“那就難怪了,原來說的是這位。”偏頭向薛蟠說道:“薛兄從金陵來或許不知,這位廉王同北靜王素稱京都雙璧,俱是典則俊雅的人物。隻不過,人家的出身擺在那兒,豈是咱們能瞻仰的。”

    寶玉見馮紫英也無法,更歪頭喪氣。獨薛蟠揚著臉,不以為意的喧嚷道:“就算王孫公子家也有鬥雞走狗的,咱們邀上錦香院的頭牌,再請幾個粉妝的小麽兒,還怕他不來!”

    見他說的不堪,寶玉已擰起了眉頭,連那馮紫英都聽不下去,搖頭說:“盡管這廉王好男風是街知巷聞的事,算不得什麽隱秘,但人家何曾會眼界這麽低,尋常的筵席也請不動他。聽聞他和北靜王還有些往來,十場宴中也會赴一場。”

    寶玉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先前恨沒個接引的人,哪裏知道正在燈火闌珊處,身雖還在這兒,三魂七魄卻早飛過去了。

    聽馮紫英所述的龍陽之好,寶玉有十分驚喜,又有五分悲歎。喜的私密之情不足為外人道也,歎的卻是以林mèi mèi的目下無塵,不知如何自處,悲喜交織在一起倒分辨不出何種滋味。

    至晚酒散,寶玉回園中寬衣,因問襲人:“今日我出去後,可有什麽事情?”

    襲人邊捧上茶給他吃,邊回說:“你前腳走,後頭遞過來一張帖子,說明兒北靜王府設宴,請你賞花去。”

    寶玉聽說,忙接過紅帖看了一遍,喜不自勝道:“這也奇了!真是才瞌睡就有人送枕頭。趕緊替我打理,免得明個急手。”

    襲人見了,心裏道奇:往日去北靜王處做客,也未見他高興異常。還要說兩句,又恐慪上寶玉的酒來,暫忍耐下來,先打點衣物,一宿無話。

    翌日天明方醒,寶玉一早穿戴齊整,襲人少不得叮囑兩句,帶著焙茗和鋤藥兩個小廝去了北靜王府。

    到外麵大廳,陳也俊、衛若蘭等王孫公子都來了,王府管事帶眾人至花園中,備下了一桌的佳肴果品,依次坐定,先茶後酒。諸人之中,寶玉唯有和衛若蘭還熟絡些,入席後攀談兩句,飲了半日的酒,方見北靜王匆匆來了。

    眾人連忙起身接待,北靜王穿著五爪龍白蟒箭袖,含笑答禮:“小王不算俗,偶然起了個念頭,看月季花開得正盛,請各位寒邸來賞玩。”

    說畢,眾人都道別致有趣。園中泉石林花無不精巧,下麵一溜助興的小廝琴曲雅妙,北靜王一麵命人多擺上酒,一麵開懷行令作樂。將一更時分,寶玉不住的左右亂瞧,還不見水瀾的人影,內心已灰了大半,覺得沒意思極了,隻想抽身家去。

    瞅人不防剛從裏頭繞出園子便門,從假山後走出一個粉麵朱唇的人來,兩人迎門走了個對臉,不約而同止住腳步,均唬得一跳。

    猛的一見蔣玉菡,寶玉實在驚喜交加。算來有一兩年不曾蒙麵,其嫵媚之態未改,再看臉上倒象有些個惱意似的,多少為忠順府拿他之事而慚愧,並不敢貿然湊上前。

    蔣玉菡也故意將腳步放遲了,仰著臉向寶玉假笑,半是譏諷道:“二爺好大的忘性,眼睛裏還有誰?從前咱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的,竟一並都忘得幹幹淨淨。”

    寶玉心裏後悔,口裏說不出來,隻得賠聲下氣:“好哥哥,我知道你必恨我告密的事兒。可你也不打聽打聽,那忠順王府的長史都調唆到門上,為這個還被我父親拿住打得一頓稀爛。念在這情分上,難道要惱我到這步田地?”

    聽了這話,蔣玉菡實動了氣,正眼也不看他一下:“我不過惱你不來找我,原來你隻當我是興師問罪!那條鬆花汗巾子還壓在xiāng zǐ裏,左思右想到底舍不得扔。可憐我在你眼裏還不及一個尋常相熟的人!”說著,眼眶紅了一圈兒,更有十分動人之處。

    這蔣玉菡往日裏多溫柔和順,乍然使了性子,別有一番憐愛痛惜的風情。加上寶玉天生慣能作小服低的,越發顧不得的打恭作揖:“好哥哥受了委屈,都是我的不是,別生氣了,我給你賠不是了還不行麽。”

    見寶玉站在那兒左一個揖右一個揖,拿眼睛不住的觀看他,蔣玉菡終究長歎一聲:“也是我沒用,被你多求兩句,心就軟了。”

    寶玉本就萬般留戀於琪官,這下心中甚悅,便緊緊的攥住他的手,悄聲說:“你不惱我就比什麽都強,咱們喝酒去。”

    兩人複又歸席飲酒,你言我語,四目相勾,低低說了許多衷腸話語,猶如失而複得一樣,越覺親密友愛,如膠似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