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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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醒來,黛玉自己也吃了一驚,頭一回睡了一夜滿足的覺,況且外麵還睡著另一個人。

    反觀水瀾,精神頭還好,不過眼底下明顯的兩片青色。黛玉挑了粉要替他遮一遮,歎了口氣:“早該帶秋晚紫鵑她們來,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哪裏像個王爺的樣兒。”

    水瀾卻輕巧的駁回去:“王爺莫不是拿那些豔婢嬌童當排場的?我特地不帶了人來,隻咱們兩個遊山玩水,不好麽?”

    一語未完,黛玉已嗤的笑出來,嬌俏道:“如何不好?穿得破衣爛衫的時候我瞧著你還回嘴。”

    水瀾也不惱,笑眯眯的斜眼瞅她:“破的爛的夫人陪我一道當花子倒好。對了,今日還是扮作男裝,出門便宜些。”

    穹窿山位於姑蘇西郊,為太湖群山之冠,形如釵股,其色蒼蒼。兩人由西北麵拾階而上,默默行了一程,忽見嶺上有一色水磨白石,炊煙嫋繞,奇花爛漫。

    二人歇了半盞茶,轉過一帶翠障,隱約露出一段稻梗黃泥牆,自是喜悅不禁,三步兩步趕上去,果見裏麵數間茅屋,傳來一片朗朗讀書之聲。

    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的走至窗下,躡手躡腳的透過紙窗窺探。隻見屋內一概餘物皆無,編就兩溜的木桌條凳,有童子十數人念書。再換一座看,同樣樸實陳設,不過學生的年齡稍長一些。

    移步到最後一間茅屋,學生都和黛玉一般年紀,教書的是一位麵孔方正,滿麵虯髯的中年人,仿佛正說到聯句。

    案上擺一張七弦琴,爐內燃著一線香煙,又見那先生背著手踱步吟道:“心香一縷歸何處,撫琴弄弦三兩聲。”

    說罷,有七八個學生湊頭議論的,亦有五六人提筆寫出的,還有二三人抹改了一回的。未幾,老先生逐一查看他們寫的稿,似是不盡人意,蹙著眉問:“還有沒有?”

    方才一路賞美景而來,黛玉不覺起了詩興,口內便吟:“萬愁千絲繞空穀,對酒邀歌了無音。”

    老先生頓時如獲至寶,忙環顧四周:“剛那一句是誰的?”

    大家麵麵相覷,隻有一名細心的學生手指著窗外:“好像外邊有人呢。”

    黛玉聽了,一麵轉身要躲,一麵悄悄的朝水瀾吐舌:“被發現了,怎麽辦?”

    水瀾瞧著她有趣,隨手在那粉嫩的腮上擰了一把,戲道:“夫人高才,這會子躲什麽?”

    “不錯。這一句對的極好,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

    黛玉驚訝之下轉過頭,背後走近了一位眉須皆白的老者,眉下的雙目迥然有神,還自帶了一團的溫文和氣。

    水瀾一見他,就收了玩笑神色,作了一揖:“張老。”

    “安瀾來了。”老者十分喜悅,雙眼又看向黛玉,問道:“這位便是如海的掌上明珠?”

    黛玉知眼前這位即是大儒張彥,忙盈盈下拜:“小女林氏拜見張老。”

    張彥見了,喜的無可不可,向水瀾說道:“到底是見到了,還不將你媳婦兒攙起來。”

    水瀾自然的牽過黛玉的手,眼中的得色更濃鬱了,越發顯得神采飛揚:“小生幸不辱命,將人完好無損的給帶的來。”

    彼時,三人往內室中敘話,有童子端來茶果,張彥一邊笑讓黛玉,一邊端詳她的麵貌,感慨道:“一晃經年,老朽第一次見如海時他還未結親,現今女兒都這般大了。”

    黛玉的目光不由一黯,鬱然道:“小女不孝,當年從京城外祖家趕往揚州,隻堪堪趕上了父親的最後一麵。”

    想起自己門生落的個淒涼晚景,張彥同樣生出了一分悵然:“如海求仁得仁,縱有還未完成的抱負,終有一日也後繼有人。”

    盡管言辭隱晦,黛玉還是聽出別有內情,順勢道出了積壓的疑惑:“小女雖久困閨閣,還是鬥膽一問,家父身故究竟有何隱情不為外道?”

    少女tóu zhù來的視線像是蘊著太多希冀,張彥眉關深鎖,半晌後才聞得一聲喟歎:“茲事體大,原萬萬不可吐露半句。但人非草木,也不能讓如海去的不明不白,且聽老朽道來。

    聖宗四十二年,欽點如海為巡鹽禦史,有查糾鹽務官邪、天子耳目風紀之職。鹽政雖係稅差,但上關國計,下濟民生,曆來非天子心腹不可擔當。

    如海十餘年來宦海沉浮,深諳鹽務積年以來的弊端,權衡多番後向陛下奏報其中委曲情弊,旨在肅清兩淮鹽政**,同時修書一封,將此事告之老朽。

    老朽知曉幹係重大,但因皇上沉屙難愈,朝堂上風向晦暗,百官自危,如果此時將事全盤抖開,非但如海性命難保,對整個皇室不啻為致命一擊,遂建議如海安排妥當,伺機撤身,仍回姑蘇。

    期間如海與老朽往來通信數次,表明堅持留在揚州,微服潛行以將那些與鹽商勾結的貪官汙吏盡數揪出。送你去榮國府後,如海力排眾議,要查曆年鹽運使任期賬目。

    誰知陛下已病入膏肓,正值三皇子和輔政大臣dài lǐ政事,也不知從哪兒走漏了風聲,時任揚州知府自縊身亡,如海先後兩次遇刺,日夜惶恐不安。後來的事,你也知曉了。”

    張彥的話語雖平靜,黛玉的眼前卻似勾勒出一番驚心動魄,兼有一份自豪油然而生,手心不覺沁出了汗珠。

    “林姑娘聽完以後,是不是恨天道不公?”張彥問得宛轉。

    黛玉低下頭,幾乎一字一頓的回答:“小女隻恨不能繼承先父遺願,誅盡貪官汙吏,以正天地清明正氣,護佑一方蒼生。”

    張彥首先撫掌大笑,極為讚譽:“說的好!果然生女肖父,不與凡女子相同,有如海的錚錚傲骨!”

    與此同時,長眸凝注著她的神情,水瀾一直沒有說話。

    須臾,水瀾大約想起什麽,神色諱莫如深:“當時那位自縊的揚州知府之子,不就是如今的翰林院學士盧曾嗎?”

    黛玉聽得似懂非懂,張彥如何不曉其中關竅,撫須沉吟道:“這件事牽涉甚廣,必然留下線索。雖則上皇登基後為平猜議一壓再壓,不過當今不見得認同。”

    這緣故旁人或者不明,水瀾心中有數,語氣轉為淡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當今以孝行治天下,既要瞻顧親情,恐怕行事多有橫阻。”

    張彥掠過兩人的神情,衝著黛玉藹然一笑:“老朽深敬如海恪職愛民,在江南還略有薄麵,理應看顧林宅。隻是姑娘遠在京城,因囑托安瀾留意一二,以盡綿力。”

    說著,看了看身側的水瀾,才見他狡黠的眨了一下眼:“要不是榮國府急於四處相看,也成不了我與夫人的這段姻緣。”

    黛玉方徹悟過來,本以為她和水瀾之間純係巧合,原來他早在暗中觀察,難怪賈府這邊一提即允。

    張彥難忍笑意,話中流露出對這位王孫弟子的讚賞:“安瀾為迎娶姑娘也是煞費苦心。所謂當今聽聞如海的遺孤適齡一事,料想是安瀾刻意所為。”

    這樁樁件件聯在一起,讓黛玉在錯愕之餘更有驚歎,黑白分明的雙瞳隨之定定的望著他。

    水瀾難得俊容微窘,複又平和如常,談笑之間一派灑脫:“畢竟賜一廉字,便可窺他多有忌憚,不稍加手腕,難以成事。”

    張彥僅是頷首不語,好一陣後,臉上有點惋惜:“難為你心性堅韌,韜光養晦,遭逢大難亦不改初衷。無怪當初聖心偏移,眷之特厚,以至於……”

    水瀾隻是淡淡一笑,截過了他的話頭:“成則公侯敗則賊,無論前路如何,都有法子走下去。更何況現在還能擔風袖月,與夫人一塊兒遊覽天下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