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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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聞外麵有人聲喧雜,隻見府內長史匆匆忙忙走來,回說:“王爺,有貴客到訪。是在這兒接見,還是請到前廳去?”

    似乎驚訝了一刹,水瀾又恢複了往常的矜雅,慢道:“就在這兒。”轉頭對黛玉歉疚的一笑:“來了一位意外之客,容我去說兩句話,勞煩夫人暫避。”

    盡管黛玉不知來者何人,卻看長史慎重的表情,猜想應是宮中來的。不過水瀾臉上總瞧不出端倪,黛玉便生了心眼,背地裏撇了人躲在寒碧堂的簾子後頭,見機行事。

    眾小廝們急忙打掃亭子,收洗杯盤。忙碌了一陣,方見一位年青公子並兩名侍從步入,水瀾在內等候。

    黛玉往那臉上細認,竟然是當今永慶帝親臨,陡生奇異,越發留意起他們的一言一行。

    水瀾虛虛一拜,永慶帝且忙將他攙起,口內說:“咱們叔侄何曾這樣生分?今日原是微服私訪,一概儀注全免。”說著,命侍從都退下,隻在亭子裏挑了兩盞燈籠,照出一角的明亮。

    水瀾觀其雖極力的偽飾,到底眉間的鬱色泄露了情緒,不由緩了一緩,問道:“陛下怎麽會過來?”

    “信步就走到王府這兒了。”永慶帝因水瀾不比尋常的模樣,眼圈微醺帶赤,勉強笑道:“皇叔好雅的情趣,像是喝了不少酒,臉上還發紅。”

    一想到剛才的旖旎情致,水瀾笑得一徑溫柔:“這不是今早剛回來,船上到底沒有家中好,就陪著王妃吃酒賞花。”

    永慶帝把眼往他那兒一溜,暗暗苦笑:“侄兒在京城裏水深火熱,皇叔卻跑到江南去逍遙,這是不是同人不同命?”

    話音剛落,水瀾的眼裏閃過一絲輕諷,被酒氣熏熱的頰一分分冷下去:“陛下乃九五之尊,福澤深厚,如果這命還算不好,恐怕天底下處處是哀鴻遍野。”

    水瀾出言一反往常的謙和有禮,永慶帝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臉上訕訕道:“是侄兒失言了。皇叔雖不上朝,但如今流言漫天,那情形怕也知曉一二。”

    磕絆了一下,永慶帝的神情凝重,絕非玩笑:“可皇叔不知道的是,上皇今夜急招總理處劉仲勳、戶部尚書黃庭和忠順親王入宮,皇叔以為會商議什麽大事?”

    水瀾立刻起了警覺,擰著眉道:“上皇要架空你?”

    永慶帝的背脊一瞬間繃得筆直,眼神透出陰鷙的寒光,冷笑道:“要不是當年兄長一個個病故,哪兒輪得到我當皇帝。這才多少功夫,看來是有意要絕我!”

    水瀾聽若罔聞,語氣依然清淡無波:“陛下可想好了對策?”

    永慶帝搖了搖頭,笑容幾乎有些發苦:“四王八公、六部尚書、七大氏族,侄兒是一個不靠,還能指望誰?”

    水瀾索性沒有說話,似乎全然不予理會他的情緒。

    見他始終無動於衷,堅如磐石,永慶帝了解他內心未必沒有成算,臉龐不由籠了一層淒楚,黯然的說:“在宮裏總有千萬件事壓到喘不過氣,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侄兒隻覺心裏有件事,一定要出來見皇叔一麵,才能放下。”

    “陛下,不必再說了。”水瀾終於抬起眼,截斷了接下去的話,字字分明,絕無轉圜:“陛下想說的話,臣都知道。容臣想一想,恕不遠送。”

    不待回答,便見上方的燈籠輕微一晃,水瀾已經退至亭外,留下永慶帝一人,竟一時無言語。

    長史代送永慶帝走後,水瀾在寒碧堂的書案上展開了一張雪浪箋,將剛才的四首絕句謄錄下來。

    寫畢,他突然歎了一口氣:“夫人出來吧。”

    黛玉輕咦了一聲,明明自己藏得極好,想不通哪兒露了破綻,有些氣悶道:“王爺一定偷看了。”

    那人罕見的沒吭聲,黛玉湊近前來,案上的墨水雖然尚未幹透,紙上赫然卻是一手遒勁飄逸的柳體,一壁暗自歎服,一壁悄聲問:“王爺是為了皇帝陛下的話才不開懷的?”

    “旁人的事,與我不相幹。”水瀾不置一詞,悉心的將謄好的箋晾幹藏於匣中收起,才說:“不敢欺瞞夫人,同遊姑蘇固然有帶你回家之意,也有避禍的緣故,不想摻和在那些破爛糟心事裏。”

    眉心蘊著三分了悟,黛玉點頭歎道:“原來如此,怪道當時說還有第三個原因。所謂結黨營私的案子,料想王爺一早得到了訊息。”

    水瀾幾不可察的點了一下頭:“北靜郡王水溶與我偶有交往,他前日特地修書一封,談及朝上的情形。除此之外,我也有其他的消息來源,所以不算什麽疑難。”

    停了停,俊秀的臉龐不喜不怒,淡淡的啟口:“從前的事,借了姑蘇酒肆的機緣,夫人也略知一二。我的母後本是元後的親mèi mèi,獨孤嫡支的次女,上頭三位兄長,身份顯貴。父皇早年立儲,除義忠太子外對眾兄弟都十分嚴厲,偏我生得遲了,趕上父皇改性的時候,一則是老來得子,二則跟別人都是隔母的,多得了兩分慈愛,便糟了其他兄弟的嫌疑。實際上當年不過半大的小子,父皇又素猜忌剛強,正值春秋鼎盛之齡,何曾會想這些?”

    獨孤氏出身河南洛陽,先漢光武帝後,曾祖追隨征討建國,戰功卓著,祖父獨孤吉,位極人臣,父子二人曆相三朝,累世高管,為當朝七大姓之首,風光無限。

    不僅如此,與其他望族人丁的日益凋零相比,獨孤氏向來支庶繁盛,光獨孤吉一人就育有六子,長子獨孤祿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又為國丈,深得聖宗器重。長孫獨孤曄即皇後之兄,旋起內務府總管,遷直隸駐防副都統,授領侍衛內大臣,後上皇盡奪其族人官,他才稱病不出。

    隻可惜,上皇的雄才偉圖還沒盡數施展,早年雙腿的風濕卻落下殘疾,再也無法臨朝議政。當今即位以後,獨孤曄的兩個弟弟皆複起,他還有三個嫡子俱在朝為官,個個文韜武略才識出眾,不過為避樹大招風,難免蟄伏於上皇舊臣之下。

    常言道一山難容二虎,這對天家父子漸行漸遠,兩股勢力遲早會呈互相角力之態,水瀾自然心知肚明。

    見水瀾眉頭冷鎖,黛玉伸手替他拭額上的汗,軟軟的嗓音帶了奇異的撫慰:“看這一頭的熱汗,都是過去的事,作什麽的激昂起來?”

    驀然一把握住纖手,水瀾的臉龐還殘留著明豔的紅潤,身上散出淡淡的酒氣:“夫人,當今看著靦腆孩氣,內裏心機都不錯。他也是瞧著我與水溶根基淺,同上皇的心腹攏不到一處去,因而一旦我答應下來,從此將會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原本一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即使成王敗賊,也沒什麽好怨恨的。”水瀾一瞬不動的瞅著她,眸光亮得驚人,聲調則有種說不盡的喑啞:“但是現在,我有你。”

    黛玉怔了半天,隻覺得比自己肺腑中掏出的還懇切,一時五內沸然炙起,深深的望著他:“王爺一個人赤條條,我也是一個人無牽掛,但咱們一塊兒就成了一家子,本該榮辱與共,風雨同擔。無論王爺作何抉擇,我與王爺都是同心一體的,又有什麽好顧忌?”

    下一刻,整張臉猝不及防的熨貼在一個溫暖的胸膛裏,水瀾的下顎抵住了她的發頂,在耳畔輕柔的呢喃:“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聽了這話,黛玉不覺兩腮通紅,真合壓倒桃花之豔,低聲道:“既與子偕老,當共曆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