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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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慶二年六月,京城內赤日炎炎,爍玉流金。

    然而對不少達官顯貴來說,則是一片愁雲慘淡。

    自有告發誠郡王與循郡王的結黨之嫌,當今即令宗人府查訊此案。又因宗人府辦事不力,推諉拖遝,最高長官宗人令受到嚴譴,命其在一個月內理清。

    隨後,經過宗人府一番審理查究,認定罪名屬實,且發現兩人有tān wū瀆職,徇私舞弊的行徑,舉朝嘩然。

    新帝勃然大怒,著革去循郡王議政大臣、吏部尚書職,誠郡王削爵圈禁,牽扯其中的十數名官員均革降、停俸、調用。

    到此還不算完,皇帝的旨意尚未發出,上皇以‘宗人府查辦草率,兩者並無結黨之實’為由拒用印璽,理應赦免誠循二王,當即釋放歸府。

    永慶帝執意不肯,仍將二人羈押於宗人府,案件再度擱置。

    一時間,兩帝失和的傳言喧囂塵上,種種跡象又完全坐實,整個朝堂如墮寒冬,文武百官終日惶惶。

    相形之下,一路與黛玉遊山玩水的水瀾,簡直悠哉到了極點。

    兩人那日棄舟登岸,王府長史並秋晚等人即忙恭迎,另在小巧秀雅的寒碧堂治了一桌酒席接風。

    寒碧堂四麵濃蔭,樹樹參天,後沿一帶池水分流,細細潺潺。

    乍一望去,樓台映水,風吹池皺,透出一股子沁人的清涼,尤其在夏日裏,更使人神情精爽。

    打水瀾上次從賈府回來以後,將裝書的箱籠和那一籠鸚鵡都搬到寒碧堂,還特地命工匠左右各安一麵湘簾,陰陰翠潤,與瀟湘館別無二致,因此黛玉十分喜歡這兒。

    少時擺上酒肴,桌上放置四個六寸多高的小玻璃瓶子,其中三個裏麵裝著胭脂一般的汁子,隻有一瓶是碧瑩瑩的,看著澄澈透明,黛玉知道這應該都是西洋葡萄酒。

    水瀾讓人拿兩隻玻璃高腳杯,遞與黛玉一隻,笑道:“現在的天兒白日酷熱,偏晚上風涼。這些是我從前閑時親手所釀,夫人可否賞光?”

    黛玉笑而不答,將其中一瓶倒入水晶的分酒器皿,拿起鏤空銀勺輕輕的攪拌酒液,濃烈的香氣瞬間四溢,聞之醺然欲醉。

    執壺斟滿了兩杯,黛玉淺啜了一口,入喉的醇厚又綿長,便抿著嘴兒笑了:“王爺天資聰穎,釀的一手好酒,比一般的洋葡萄酒更香鬱。”

    水瀾的酒量極好,一杯接連一杯飲盡,眉眼間的笑意逐漸漫開:“這酒冷而不寒,味長清爽,素有活血駐顏的功效。夫人每日裏喝一小鍾,胸口就不會一直發疼。”

    黛玉呆了一呆,隻覺得他hé píng常不同,笑容裏蘊著散漫不羈,聲音柔靡而氤氳,眼波水一樣的流轉,猶如明珠玉潤。

    直到發現水瀾笑看她,忙低頭假裝吃了一口酒,揭過剛才的愣神,違心的誇讚:“怪這酒太好,喝著人暈陶陶的。”

    水瀾知趣的沒說話,不過替她挑了一筷子菜,耐心低哄:“別光顧著喝酒,這道是春曉的拿手菜文火燉醬肘。這肘子要燉上七八個時辰,色濃味厚,肥而不膩。”

    黛玉嚐了一嚐,果然酥爛軟糯,甜鹹適口。水瀾再給她換了半杯白葡萄酒,喝了幾口越發有滋味,比紅葡萄的更得己意。

    服侍的人盡數退下,二人對酌隨意的閑聊,水瀾時而談起朝堂的隻言片辭,黛玉也說些閨閣的舊事,氣氛輕鬆而愉悅。

    黛玉甚至第一次娓娓說個不休,水瀾靜靜的看她,神色溫存。

    “……咱們就這麽起了個海棠詩社,姐妹們個個才華橫溢,取的別號也雅致。大嫂子自命稻香老農,薛姑娘是蘅蕪君,還有一個史大姑娘稱枕霞舊友。那三mèi mèi的號是蕉下客,我還拿她取笑了一番。”

    黛玉故意沒提自己的雅號,他既知道瀟湘館,一猜便中。

    美人薄醉而酡顏,嬌柔仿若一池春水,說到興頭時眸光透亮,滿園的芳菲都頓時都黯了顏色。

    水瀾忽然不知道,究竟是酒醉了人,還是人自醉了。

    因貪看她的活潑嬌媚,水瀾不露聲色的在她杯中添了些許的酒,故作隨意的問:“可是莊子‘蕉葉覆鹿’的典故?”

    黛玉一聽,喜的不覺多抿了兩口酒,笑聲輕悅婉轉:“難怪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原當是酒鬼的托詞,遇上王爺才信呢。”

    水瀾斜她一眼,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深長的笑:“既叫海棠社,所詠之題莫非是海棠?盡管是閨閣戲作,這兒左右沒有外人,夫人也讓我同沐這風雅之氣。”

    黛玉推托了一陣,水瀾卻不停幫著作興,才將眾姐妹當日之作細細說了,隻隱去了各自的名號。

    黛玉一麵說,一麵往水瀾臉上瞅幾眼,見他凝神聽得認真,在蕉蘅怡瀟稿都念完後,便問:“王爺以為這四首如何?”

    水瀾沉吟片刻,逐一點評道:“第一首有幾分灑脫,不過落了俗,第三首是壓尾不必多說。至於其他兩首——”

    黛玉目不轉睛的盯住他,酒氣甚至激紅了玉脂般的麵孔,仿佛一直在期待這個評判。

    水瀾瞧過來無聲的笑了笑:“自然當推最後一首。前四句已經妙絕,道盡白海棠的風流別致,其餘三首均不可與之媲美。”

    黛玉按下心頭的雀躍,又追問:“王爺不覺得第二首更有身份?”

    水瀾覷著眼打量她的神情,不緊不慢的說:“美則美矣,了則未了。海棠花嬌麗纖弱,偏端出牡丹的雍容莊重來,未免有東施效顰的嫌疑。”

    黛玉見說,禁不住雙眼彎彎,俏顏上梨渦若隱若現:“我這首詩斷沒有白做了,能得王爺如此推崇,實在三生有幸。”

    “原來是夫人的妙作,難怪難怪。”水瀾笑得十分含蓄。

    其實單憑文風的清麗纖巧,水瀾就一眼識別那首是黛玉之作。不過這當夫君的,可不就要變著法兒讓夫人高興?

    水瀾今日心情分外好,觀天上清風朗月,身旁美酒佳人,遂鼓起興取出一支仙鶴骨笛來,怡然自得的吹出一曲姑蘇行。

    黛玉一閉上眼,江南小橋流水、煙波浩渺的景象仿佛正浮在麵前,曲笛音色柔潤,韻味悠長,絲絲縈繞入耳,心神俱醉。

    此曲終了,黛玉隻覺久久不能回神,一心興頭讓人擺上筆墨紙硯,心內早已和成,提筆一揮而就,擲與桌上。

    水瀾從頭看道,居然是三首短小精煉的絕句,雖未帶一閨閣字樣,語言新巧奇雅,不覺口角噙香,看一首讚一句。

    讀罷猶未盡興,也提筆在紙上寫了一首。黛玉忙湊過來看,果見和閨閣女兒別是不同,辭藻練達,意思深遠。

    正喝彩時,水瀾四顧一望,往頭上提“寒碧四絕”幾字,喜的黛玉拍手叫道:“極是了!再無更適合之題!”

    水瀾聽了,笑著仰脖飲盡完一杯,唇色豔紅,襟口微軒,薄醉的姿態帶著五分的慵懶和瀟灑,輕易就能攫住旁人的視線。

    見狀,黛玉的眼睫有些不自然的垂落,遮住了偷看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