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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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鳳姐的脾氣硬來使不得,黛玉想了一想,見無人方說道:“嫂子智者千慮,家中大小事務都包攬著,一則嫂子是個能幹人不必多說,二則旁人也不中用。但到底風口浪尖上走,說句刻薄的話,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裏不恨你的,連璉二哥哥都比嫂子倒退了一射之地,要說心中沒個記恨,誰信?”

    話音剛落,鳳姐兩眼隻管瞅著她,發了半日的怔,更有兩聲長歎:“我說的果然不錯,你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我如今是騎上老虎難下了,一些話存在心裏也爛透。這家裏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大小事都依照老祖宗的規矩,一年進的產業卻不及先時多,進項一日日的減,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

    停了片刻,又向她苦笑道:“我是個十分要強人,底下的婆子媳婦哪個是好相與的,笑裏cáng dāo防範還來不及。我不臉酸心硬起來,唯恐遺笑於人。況且mèi mèi也知道,那些老媽媽的臉麵比誰都大,縱得太沒規矩,但都是老太太手裏的人,誰肯動呢?太太和大奶奶又都是個佛爺,你看我病的這個樣兒,可還有人出頭料理?”

    鳳姐口內說到這裏,不免又添了心酸,不禁流下淚來:“可憐我那個哥兒還未成形便沒了,肚子又不爭氣,那裏都在背後奚落,等著看我笑話呢。”

    一席話讓黛玉也跟著泛起澀意,一麵勸慰:“好端端的,我又不是來慪嫂子生氣。平兒的事,嫂子依舊擱在肚皮裏,璉二哥那頭還留心著,以嫂子的手段,遲早尋的出破綻。”

    聽如此說,鳳姐忙擦了擦淚,掀唇兒笑了:“mèi mèi勸我那些好話,我何嚐不懂,心裏竟大感激你才是。你是有大造化的,如今當了王妃,聽嫂子一句俗話,咱們女兒家指望不上男人,還是要有個兒子傍身,將來才不孤不獨。”

    黛玉也不言語,止不住往自己身上想,也不知將來會否與水瀾這般不堪。倘或真有這一日,依她的脾氣,又那裏能忍氣吞聲?但她私心裏總以為,水瀾應不至於如此。

    二人彼此又叮嚀一番,見天色不早,黛玉便抽身去了,鳳姐送至垂花門外方回來。

    那鳳姐到房裏,自伏在枕上出了一會神,將黛玉所言顛來倒去的思索,念及素日裏眾人對平兒一片頌揚之聲,反於自個兒鼻子眼兒全不是,氣血兩虧不得好,說來是為太太當臂膀,一時不防真有事,恐怕也不中用,暗地又落了一回淚。

    現今看來,還不如緊溜之中該退步,回頭看看。趁著間隙,一樁事將外頭的狐媚子料理了,二件便是將身子保養好,畢竟像她對林丫頭所說的,還得有個兒子腰杆子才硬。

    轉念想到初嫁時,與賈璉雖偶有拌嘴,倒有無限恩愛,他對自己也算言聽計從。是不是真像林丫頭講的,自己太過剛強的原故,無意折損了他的男兒麵子?

    說著,一壁歎氣,一壁摸著平坦的小腹,心道:這裏何時才能有個哥兒呢?

    話分兩頭,卻講水瀾見黛玉回到王府,氣色有些個不善,遂問春曉緣故。

    春曉忙不迭將事一五一十的告訴,水瀾每聽一句麵色便寒了一分,末了說:“我的不是,不該才給夫人配四個丫頭,明兒再去選幾個會武的調養,遇到就直接堵嘴捆了。”

    如今再說黛玉胸有塊壘,也不願悶在房內,等旁人去遠了才過樹穿花,在一片醉花柳蔭之間煞住腳,低頭看見各色落紅鋪了一地,因愴然誦道:“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全因趙姨娘說水瀾好男風一事令黛玉錯疑,當下見殘花掩埋再勾起愁思,口內便隨意吟了兩句,不道另一邊的人在山坡聽到了,反長歎一聲:“你本不愛李義山的詩,今天會念出來,想必心裏是極不痛快了。”

    聽到有人聲氣,黛玉舉目一望,見是水瀾踱步過來,忙換了一副好容顏,勉強笑了:“王爺怎知我不喜歡李義山的詩?”

    “書房裏旁人的詩集你都翻了,唯獨李義山的積了灰。”水瀾看著黛玉半晌不語,忽而抬手撫過她的腮邊,滿麵的溫存之色:“究竟什麽事讓夫人不痛快,說出來好排解,悶在心裏更不好。”

    黛玉本不欲點破,但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聲說:“賈府的事情,料想春曉一定會回報。我不是為了旁的沒意思,那也太肯氣了些,隻是有一番不好的言論。”

    “什麽言論?”水瀾隻管瞅著眼前的人,眉眼格外秀潔:“會讓夫人心裏不自在的話,大約挺嚴重了。”

    “就是他們說你街知巷聞的……”黛玉剛說了半句,不覺紅了臉低下頭,又咽住不往下說了。

    水瀾先怔了一怔,隨即省轉過來,方朗聲大笑道:“好男風?哈哈,那夫人覺得我有此癖好麽?”

    黛玉同樣愣了,嘴裏咕咕噥噥的:“我怎地知道?”

    水瀾忽然心頭一動,佯裝替她拂去肩頭的花瓣,不露聲色的將人擁進了懷裏:“幸好你問我了,還算給了個分辨的機會。夫人也知道我從前的境遇,不裝得不堪些,哪能讓人放下警惕?我又不愛偽作那狂蜂浪蝶,引得一些庸脂俗粉的近身,隻好自個兒放出風聲去,擋了不少煩心事,誰知倒讓你懸心了。”

    黛玉仰起臉,見他似笑非笑的挑起眉梢,眼眸比平日更幽深,耳根又燙得泛紅:“原不該多嘴問出來,但憋在心裏成了疑難,我又不肯不信你,所以……”

    雖然黛玉一直敏感多心,倒不是個愛猜忌的人,但是本朝向來男風盛行,不以和同性公然狎眠為諱,正所謂風流相放,唯色是尚。

    不僅如此,一般大戶之家都以蓄養孌童優伶作為地位的象征,賈府中也時常有眉清目秀的小廝伺候主子的,連她們這些閨閣女兒亦有耳聞,況且水瀾外相殊美,俊雅親和,難免令人有所隱綽的設想。

    “我知道。”水瀾抿了一下唇,握住她秀小如軟玉的手掌,在耳邊低軟而坦蕩的說:“依夫人的性子,今兒能直接問,我很高興。”

    黛玉似也習慣了這份的親昵,在他看不見的角度牽了牽嘴角,舒了一口氣:“你不怪我疑心便好。你既如此坦蕩,我卻心有別慮,反覺可愧。”

    水瀾仗著身量高,揉了揉她的頭,笑道:“沒有的事。對了,那一株瓊花我已經讓人栽種在寒碧堂亭前,又立了一個花塚子,我看你既喜歡這錦重重的落紅,以後陪你一道收拾。”

    黛玉聽了,喜不自禁,忙道:“我本盤算著在犄角兒立一個,偏有事忘了,不料王爺卻惦記著。”

    正說著一陣風吹過來,樹上的花瓣吹下一大鬥來,落得兩人滿頭滿肩俱是花片。黛玉小心翼翼的抖將下來,水瀾撩起袍子將花兒兜住,來至花塚,掩埋在土裏。

    黛玉蹲在花塚前,將花片都收拾在絹袋裏,水瀾站在她身後瞅了良久,忽而笑了一笑,說:“你愛理花,我擅釀酒。酌酒葬花,倒本是一對兒。”

    黛玉聽見,不覺帶腮連耳的緋紅了,一回身嬌啐了一口:“呸,誰跟你這酒鬼一對兒的!”

    水瀾仍舊俊眸含笑,反問道:“古人雲‘花愛水清明,水憐花色鮮’,夫人容色如花,我又姓水,這還不是一對?”

    黛玉暗暗思量,卻不無道理,也跟著一塊兒笑了:“別貧嘴了,正經快把花兒埋了罷,替我將花帚取過來。”

    兩人一個遞花鋤花帚,一個掃了裝起來,片片的落花亂飛在身畔,竟也生出了些微的安然若素之感,叫人不忍驚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