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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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襲人先兩邊張望, 見四下無人, 方回:“我聽見說為二爺在北靜王府遇上廉王爺, 不知說了什麽, 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

    賈母一聽便皺起眉, 寒著臉問:“這話你從哪一處聽來的?要是有一句半句的虛話, 我隻拿你治罪。”

    襲人連忙賭神發誓的說:“我伏侍了老太太一場,又伏侍了二爺一回, 哪裏敢青天白日的胡說?自是問過了跟著二爺的小廝們,才敢回老太太的話沒有十分的也有□□分的準信。”

    又低頭遲疑了一會, 吞吞吐吐的繼續道:“老太太別生氣。林姑娘和咱們終歸是一脈相承的親戚, 二爺再不好、再該教訓,也沒的叫人來——”

    說了半截,賈母厲聲喝斥:“閉嘴!”

    襲人慌的雙膝跪下, 頭結實的碰了一下地, 淚如走珠一樣的滾落:“小的今日大膽, 在老太太跟前說句冒撞的話:論理, 二爺是該教訓,這事也早應嚴防。但上次林姑娘歸寧,廉王就讓老爺替二爺改名, 說犯了忌諱,陪著去瀟湘館又莫名其妙癱了兩日;這次更是心驚肉跳, 以往去北靜王處都好好兒的, 就此番出了這等大事。我原也想著, 必然是二爺或舉止言語輕薄些,可也沒次次遇上都出事的道理呀!”

    賈母聽了這話,一時沒言語,隻重重的粗喘了一口氣,麵色卻陰了不少。

    襲人察言觀色,見賈母氣色更迭,乘機又說:“奴婢怕隻怕,還是為了先前林姑娘的婚事著了惱,這才令廉王遷怒於二爺。要為了這個原故,真尋了個故事將二爺治死了,那還了得。 ”

    這一句話實戳了賈母的心,便拉下了臉麵,冷聲道:“今日在這裏說的話,一句不許說出去。倘使走漏了風聲,第一個饒不了你!”

    賈母正盛怒之際,襲人此刻也不敢再說,忙低頭答應了,慢慢的退出,一路上盤算著:也不知老太太能把話聽進去幾何,若真個應了,也免去二爺多少的皮肉之苦。

    見襲人去了,賈母直呆了半晌,方歎息道:“罷了,罷了!要真這麽著,也就想跟咱們一刀兩斷了。原還想著能給寶玉兒留一條路,誰知林丫頭到底隻像了敏兒三分,其餘的不知隨了誰,竟是個沒良心的種子。”

    因念到這裏,再思前想後了一陣,想到:隻是那廉王皮相再好,終是個不中用的,倒不如托人給元太妃去一封信,也探探口風兒是正經。

    話說此際中秋在邇,金風薦爽,嬋娟魄圓,上至富家巨室下到平頭百姓,莫不登樓賞月,高歌酌酒,連宵嬉戲。

    黛玉近些時間與京中的當家主母一般無二,都在準備中秋的節禮。不過廉王府往來寥寥,水瀾又不肯讓俗務勞動她,特命四個丫鬟襄助,因而費神有限,隻備了六色大捧盒裝些上等的果品糕點,再綴些玉堂富貴樣式的鮮花,分派給各家送去。

    過了三兩日,就有各家的回禮紛至遝來,賈府許是因著寶玉挨打一事遷怒,禮比往常更簡薄了,黛玉在心底冷嗤,表麵全不在意。鳳姐倒打發旺兒悄悄的另送了一份禮,說是感激王妃的安慰之辭,黛玉比照她的東西,回贈的禮更加厚了一倍。

    其餘人家多是送的諸如瓜仁油鬆瓤、鴨油雙黃蓮蓉的月餅,食的口中甜膩得發苦,著實不合她的胃口,便有點懨懨的不肯用,好容易漲的幾兩肉眼見又瘦下去。

    最後還是水瀾想出法子,托人從姑蘇郡的老字號采芝齋裏,采買了三色玉兔搗藥的白麻酥餅,還有晶瑩剔透的粽子糖、金黃香甜的鬆子南棗糖和繁多花樣的sū zhōu蜜餞,裝了滿滿的幾個粉瓷小壇子,走水路千裏迢迢的送來。

    盡管黛玉本不算貪口腹之欲,但獨愛家鄉的土儀零嘴。因此這下把她高興壞了,每每將瓷壇子捧在懷裏,口含一粒鬆子糖或金絲蜜棗兒,樂的喜上眉梢,品嚐這甜中帶酸、爽口生津的滋味,真乃回味無窮矣。

    這天兩人正在吃飯,黛玉剛咬入一塊胭脂雞脯,突然抬手撫住了左頰,深深的皺起了眉尖。

    水瀾忙放下銀箸,關切的問:“夫人有何不適?”

    黛玉剛張了張口,突如其來的劇痛竟逼出了淚意,連帶一雙黑瞳都濕漉漉的,惹人憐愛的一徑搖頭。

    水瀾一見她這樣,越發上了心,最終還是身畔的秋晚觀察了一陣,適宜的提醒:“夫人會不會是這幾日蜜餞等食多了?這些零嘴最易上虛火,一時積聚了便會引起內熱。”

    一語未盡,黛玉垂了頭不敢看他,水瀾似有一些意外,方嗔了她一眼:“跟孩子一般的貪嘴淘氣。秋晚,快將王妃的零嘴罐兒搜出來,先暫存在你那兒,等她喝幾日菊花蜜敗了火,再給王妃還過去。”

    秋晚還沒來得及應,黛玉就急了眼,頭搖晃得跟撥浪鼓似的,一麵忍著疼,一麵齜牙咧嘴的說道:“可別呀,我不依的!”

    水瀾聞言,真是好氣又好笑的,也故意板起了臉,正色道:“不依也得依了。秋晚,現在就去把罐子收走。”

    秋晚同樣忍笑答應了,旋即把東西藏起來,黛玉在旁眼巴巴的瞧著,奈何腮幫子實在疼得利害,飯也吃不下了,隻得委委曲曲的趴在炕上,整個人蔫了半截。

    水瀾還粗通些岐黃,讓人取了仙人掌焙熱熨之,給她敷在腮上清熱止痛。隻是黛玉畏疼,手上略動一動,便禁不住噯喲的叫喚,且一半是真疼一半倒是撒嬌使性兒,水瀾每回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料理完了。

    一時折騰畢,水瀾扶了黛玉歪在靠枕上,清涼之氣順著肌膚緩緩的沁入,黛玉盯著他明秀清俊的麵龐瞧了一會,偷偷的笑回:“誰肯信呢,其實有你在,我倒不覺得痛了。”

    水瀾替她順了順微亂的鬢發,動作極柔極小心,比紫鵑還知輕重一些,憐愛地歎道:“你再不知人心疼。這兩日別吃了,等全好了再說。晚上有客來,我讓春曉把飯給你端到房裏?”

    黛玉因問來者何人,水瀾笑答道:“說來也巧。那日咱們去看狀元巡街,夫人還記得狀元和探花二位吧?他們近來忙碌了一陣,聞人將外放到江南滁州,楚塵點了翰林,繼授編修,要留著陪王伴駕了。”

    黛玉聽了,不無納罕道:“何故狀元郎外放做官,探花留在了陛下的身邊?”

    見問,水瀾便細細的給她講解:“夫人有所不知,其實外放和留京,兩者皆有利有弊。像聞人語這樣有心做一番事,又真才實幹的,外放出去得幾年曆練,對將來升遷有益無弊,況且陛下有意要用他,派的地方才是江南一代;譬如楚塵那般才華橫溢,學問出眾的人,外放並不能一展所長,還是留在翰林院供職,他日著書立說,凡能顯親揚名。因而《淮南子·兵略訓》中亦有雲:若乃人盡其才,悉用其力。”

    黛玉方領悟過來,更覺受益無窮,又聽他說得:“因聞人擇日啟程,恰逢中秋佳節在即,他們二人商議著今夜過府一聚,自此天南海北,少不得分別一段了。”

    是夜,王府眾人知有客到訪,故而擦桌整肴,陳設一番。至一更時分,真是天清如鏡,銀壺光轉,比先越發精彩可愛。恰好兩人一道入府,因不便動靜太大,長侍隻得從角門迎接。

    二人先拜會水瀾,彼此說了兩句話,水瀾觀天上月色如洗,因笑道:“若是賞月,山上最好。可惜此處無山,咱們不如去樓上欣賞,那裏還有兩樹桂花,景致偏佳。”

    兩人自然答應,跟隨著逶迤百餘步,到了一座危樓前。因台築池水之畔,水光與月影重疊,晶豔熠熠,故上書一匾額曰瓊宇樓,左右卻無聯。

    樓上朱柱畫棟,臨窗擺了一桌酒宴,陳設著菜品蔬果等物。水瀾居上麵中間,左邊聞人語,右邊楚塵,皆先盡他坐下,然後依次坐定。

    水瀾執壺,斟了一杯,先敬道:“一則多時未見,今個談些風月雅事,將王爺臣下之類俗稱給去了。二則替聞人踐行,同賀你二人金榜題名之喜,愚兄先幹為敬。”

    二人連說不敢,各自陪飲一杯。聞人語口才慣好,忙承歡說:“王爺折煞我等了。論理,也應該是我等先敬王爺,終有一展宏圖之機。”

    一句沒完,隻見旁邊的楚塵撇了撇嘴,偏他生得俊秀脫俗,饒這麽著都不顯難看,嘲笑道:“又說些個蠅營狗苟的東西,沒的把好酒明月給玷辱了。”

    聞人語素知其為人,薄薄一哂也沒尷尬,倒是水瀾撫掌大笑:“你們兩個還是老樣子,成對兒的烏眼雞,一日不鬥嘴這日子還嫌過得不安生。”

    二人一聽,默契的對望,又都笑起來。

    正酒酣興濃,水瀾望了一回窗外美景,沉吟了少頃,向兩人提議:“既這樣,即景做一副聯,好題在本樓。”

    聞人語深知楚塵有七步成詩的捷才,自己雖出於大凡眾人之上,然自忖不長於吟詠,更無心與楚塵爭衡,便謙讓了盡展他才而已。

    果然言猶在耳,楚塵遂立想了一句,隨口吟道:“珠藏澤自媚,玉韞山含輝。”

    水瀾與聞人俱喝彩不已,尤其是聞人語,他向來對楚塵之高才推崇備至,一發可喜的說:“妙哉妙哉!楚塵不若再做一首詩,就將此樓更名為含輝,方不負斯人斯景,何如?”

    說話之間,楚塵的內心便已合成,向紙上寫了,呈與兩人看。

    水瀾看了,點頭不語。命人一壁抄錄下來,背過身又悄聲的叮囑:“把這詩作送去給夫人,再將夫人的回話帶來。”

    那侍從得了令,即刻飛跑出去,水瀾隱秘一笑,靜待黛玉作何應答。

    且說黛玉靠在榻上,紫鵑在做針線活計,春曉正講打聽回來王氏和寶玉挨打等話。春曉跟說書似的舌燦蓮花,將一出雙敲打講的熱熱鬧鬧,紫鵑始終低著頭,不時向黛玉那兒瞟一瞟。

    恰好見秋晚走進來,黛玉因問:“打從那裏來?王爺和客人還吃著?”

    秋晚搖了搖手兒,笑道:“有個原故,王爺打發人送了一張紙,特特要呈給王妃看呢。”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好好兒請他的客,白眉赤眼的送什麽紙來?

    待展開一瞧,原是一聯並一首絕句,但覺辭藻富逸,文辯風流,不禁起身叫妙。又問何人所作,秋晚忙回:“是今科的楚探花。王爺叫那小廝候在外頭,等王妃的回話帶過去。”

    黛玉將這話一忖度,正碰在心坎兒上,由不得洞開心意,想道:他果然懂人的心思,再不枉費我的惦記。

    原來,水瀾早就料到,黛玉今見楚塵做詩,必略有技癢,欲一抒詩性,與探花郎一較高低,因此命人等候。

    慢慢走至窗前,看天上銀河星海,池中月影憧憧,黛玉一麵命掌燈,一麵研墨蘸筆,興衝衝向那紙上寫了三首。

    寫畢,侍從又飛報到含輝樓。水瀾接過,撂於桌上,唇邊噙著一抹笑意:“你們看這個,不拘品評一番。”

    聞人語從頭看起,見第一句寫道:暮雲收盡溢清寒,冷露無聲轉玉盤。心下領悟乃女子手筆,卻故作欣喜的問:“十分應景,也新奇,不知是王爺府上那位名手所作?”

    水瀾默然不語,一雙眼瞟向楚塵。但見他雙眉似蹙非蹙,看了半晌,方道:“固然別致,到底傷於纖巧。譬如這頭一句,改動兩個字便更好,其餘稍做潤色,也使得了。”

    兩人聽了,均都鼓起興,忙催促往底下說。楚塵也不答言,略一仰首斟酌,將冷露二字抹改為銀漢,底下一並都刪改。

    等稍作推敲完,聞人語一看,正連聲讚好時,水瀾禁不住言笑晏晏,又暗中讓人抄錄一份,遞送進裏頭。

    那廂,秋晚將楚塵的話囫圇說了,黛玉原有些不忿,暗道這探花好大的口氣,倒要看看他的能耐。

    待瞧了潤色後的稿子,除了驚訝不已,更稱揚不絕:“我做的果真不及他,雖隻是抹改幾處,卻新雅了百倍,快將我的稿子燒了罷。”

    說著,秋晚又見她黛眉微舒,笑語婷婷道:“請帶一句話給王爺:探花郎驚采絕豔,令人歎服,瀟湘君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

    彼時傳到水瀾耳中,便笑說與聞人和楚塵二位聽。聞人本來伶透兒,抿唇而不語;那楚塵偏於人情俗務上不通,權當是廉王延的清客,眼中泛起讚許的光彩:“曆來文人相輕,多清高自詡,此君才藻翩翩,倒有容人之量,難能可貴。”

    楚塵一麵說,一麵將門前的酒仰脖飲盡了,兩頰立時現出紅潤之色,心無旁騖的笑道:“王爺不如將人請來,楚塵欲麵謀此君,一塊兒談詩填詞,豈不有趣?”

    見水瀾的笑容微微一滯,聞人語何等精滑之人,悄無聲息的扯了他一下,暗暗遞了眼色。

    楚塵才省過來,忙掩口不提了,卻聽水瀾含笑道:“本也無妨,不過她這兩日身體欠安,在臥床休整,故不得相見了,下回有緣,自當會一會。”

    楚塵方欲再說,聞人語因猜度出何人,惟恐他無心間有言語唐突,忙又止住楚塵,岔開了道:“你這詩呆子又犯了呆性。前兩日遇到一個題詠名手,就把你的話口袋子打開了。如今要再拉著人一道癡癡顛顛的,我可實在聒噪的受不了。”說得水瀾和聞人語二人都笑不可抑。

    再東拉西扯了幾句,難免議到一些朝堂之事。楚塵原不愛guān chǎng風氣,隻在旁默坐聆聽,時而飲酒插話;聞人語卻善於此道,漸漸的高談闊論起來:“我瞧陛下那架勢,表麵上依舊孝敬上皇,背後還留著一手,要推孟家成崛起的新貴,遲早與那一班舊臣分庭抗禮,好戲正在後頭。”

    楚塵的手裏擎著隻綠釉杯,乜斜著眼輕晃了晃,懶洋洋的接道:“我恍惚聽到個信兒,為了之前誠循二王的官司,陛下著翰林院草擬了旨意,隻怕上皇不肯,還留中待發。”

    長眸裏攜著三分的漫不經心,水瀾先呷了一口酒,才說:“這是必然碰的釘子。陛下昨日召見,也問了一遍這話,我隻管說了鄭莊公和其弟叔段的典故,其餘也懶得多嘴。”

    聞人語聽見,由不得趕著水瀾的話讚頌一聲:“王爺好一招捧殺。《風俗通》中講: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不已,至於死。以誠循二王狂性,上有上皇溺縱,下有百官匡助,遲早成禍,陛下靜待即可。”

    楚塵這些上雖不通,但隻聽他二人的典故,也曉其意,冷哼道:“誠郡王曆來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我就不信上皇未曾風聞一二,難道全當作耳旁風嗎?說到底,陛下才是上皇的兒子,胳膊肘子當真拐了彎兒。”

    不覺攏住眉心,水瀾點頭歎道:“也不是上皇不緊著陛下,不過天家本無父子,唯有君臣之分。”

    兩人見他不願多談,不過付之一笑,搭訕些別的話。

    因近來茜香國女王來朝歲供,算得一樁新聞,聞人語挑起個話頭說道:“茜香國遠在洋上,聽說那的百姓以捕魚采摘為生,不過進上的東西不錯,我和楚塵也得了賞賜的紅麝串子。”

    水瀾斜睨了他一眼,帶著一點調侃的笑意:“陛下攏共得了幾串紅麝珠和大紅汗巾子,分賞給底下的王公大臣,你和楚塵得來的,難道不是北靜王的孝敬?”

    一句話未說了,聞人語麵上潮紅,訕訕的拱手說:“王爺最是個明白人,北靜王好比那司馬昭之心,早就路人皆知。”

    楚塵難得見他吃癟,也趁勢取個笑,奚落道:“平時泥鰍般的阿語,偏遇上王爺了,就是一條翻不了身的鹹魚兒!”

    “無妨。”水瀾恐聞人語沒意思,便一笑收住:“水溶也是打著酸王的名號,他有意拉攏的反說明你們是人才。前日我發了幾句話,他該警醒些,起碼別在我跟前糊弄。”

    三人又議論一會,水瀾讓人上清茶來解酒。楚塵因看端來的皆是嶽瓷菱形花口碗,色澤潤若施脂,花樣古雅素淨,便笑道:“這茶碗倒好,十分優雅可愛。”

    水瀾聽了,雖然笑得含蓄,麵上卻露出得意之態:“我那裏來的趣味?全是王妃的主意,她極會收拾器皿,擺的也雅致。”

    楚塵頷首不絕,聞人語瞧了他一眼,也垂下頭假裝吃著茶。

    此刻夜靜更闌,二人看外邊兒風露淒清,遂攜手告辭。水瀾恐苔路腳滑,便命人掌著羊角燈,親送至大廳前,彼此囑托一回,方才登車上馬,各自家去。

    那楚塵正欲走,見聞人語在燈火下笑吟吟的瞅著,因笑道:“我臉上又沒長花兒出來,還等著王爺給你吃宵夜呢?”

    聞人語掌不住搖了搖頭,失笑道:“你呀,就是口裏不讓人,真到有用的時候,倒成傻子了。”

    楚塵聽了,便知有文章,忙問:“這話怎麽說?”

    聞人語拉著他上車,一邊說:“我問你,你是真不知道那詩是誰做的,還是裝作不知?”

    楚塵聽得一頭霧水,皺皺眉頭道:“什麽真不知假不知的?你說的我一句都聽不明白。”

    見他滿麵懵懂,聞人語便歎了口氣:“那三首詩分明是女子所做。王府上除了王妃,素無女眷,你還趕著話要見,存何居心?”

    楚塵臉上驟紅,因若有所思了半天,將手一拍叫道:“原來如此。怪道語言纖麗,用典精巧,我還想那來個一片玲瓏心的男子,原是王妃手筆!”

    “好蠢東西,幸好王爺是個寬宏的。”聞人語見他形象有趣,不由揚起眉梢子,打趣說:“如今我要下江南去了,你這般不通人情,可怎麽著呢?”

    楚塵並不則聲,還在想剛才的情景,似喃喃自語道:“可惜男女有別,尊卑有分,否則隻談詩論詞,應是位知己。”

    抬頭看天上,朗月清風,流景揚輝,竟一時迷了雙眼。

    卻說水瀾送兩人回來,一行走在道上,因想起黛玉還在房內養病,未去看視,意欲去望她。若就這麽過去,恐怕身上的濕氣過給她,寧可繞個遠兒,先換了衣服再去。

    當下更衣後,先進黛玉的屋裏來,見春曉和紫鵑在外間說話,便問:“夫人還沒睡呢?”

    二人起身請了安,命人沏茶送進來,春曉向內努了努嘴,回道:“王爺來的不巧,王妃剛歇下,等明兒來再請罷。”

    水瀾探頭朝裏一瞧,隻見湘簾垂地,黑壓壓的悄無人聲,隻得說:“那……那本王明日再來。”

    紫鵑抬眼看了,見廉王的臉上透出了些許的懊惱,居然也不忍驚擾姑娘,忙道:“王爺隻輕輕的走進去也不礙事,我這就去點上燈。”

    “千萬別。”水瀾竭力將聲音縮得極低,“夫人覺淺,好容易睡著了,誰也不許打攪。”

    剛說完,黛玉卻翻身坐起來,在裏間柔聲笑語的喚:“誰睡覺呢?快請王爺進來罷。”

    水瀾才走進來,隻見黛玉香腮暈紅,眼圈帶赤,一邊抬手整理鬢發,一邊向他笑問:“王爺宴完了客?”

    “怪我吵醒了夫人。”水瀾在炕沿坐下,與黛玉肩挨著肩,點頭笑道:“多虧楚塵和夫人才思敏捷,連今夜的酒都喝得痛快了。”

    黛玉因他麵含喜色,也幫著作興頭,揚唇而笑:“探花郎的詩著實好,王爺何不現成的寫個匾兒,貼到門鬥上去?”

    嘴上一壁說著,人已經從床上下來,走到案前挽起袖子,一壁拿墨錠研了墨,眉眼盈盈帶俏:“我來親自伺候王爺筆墨。”

    水瀾看她如此,一發高了興,拿筆蘸著一點墨,往那紙上行雲流水一般寫了“含輝樓”三個字,無一字不現得流利雍容。

    黛玉趨近一看,撫掌讚歎:“王爺的一手行書實在秀美圓渾,依我看,現被吹捧至極的薑維千閻帖,與王爺的字比較,竟相形見絀了。”

    水瀾擱下筆,俊顏一片淺淡,回道:“不過各有所長,鬼才薑維擅作花鳥畫兒,我這一手字師承書法大家顏伯均。那時遭貶的八年間,實在閑來無事,每日負重懸腕一兩個時辰,不論嚴寒酷暑,方窺得門道,不足一提。”

    黛玉聽了,不免勾起一些物傷其類,也要感歎起來:“以前我一味自怨自艾,可憐沒父母,沒個親人可靠。現在回想,也是自誤了,作踐了自己的身子,熬出了一身的病。”

    水瀾怕她心沉,忙岔開話題,低首又見墨色黑潤,入紙不暈,還散出一股濃鬱的麝香氣,便笑:“這徽墨拈來輕,嗅的馨,隻是夫人不可多用。”

    黛玉自然生出疑惑,就忘了剛才的話,偏頭問:“怎麽就我不能用?”

    水瀾不禁露出了魚兒咬鉤的得色,故作一本正經的說:“這麝香氣味那麽重,對子息極為不利,我怎能好涉險?夫人可要給本王添一雙小世子和小郡主!”

    黛玉見說到自己身上,紅了臉,便輕啐了他一口:“又招出些老沒正經的話欺負我。”

    水瀾笑了笑,帶了幾分揶揄的意味打量她,語氣甚親昵:“這話奇了。夫人與小王成婚三月有餘,小王可沒從未逾矩。”

    忽然,他又湊近了兩步,眼光亮爍爍的,堪比漫天的星子:“倒不是沒這個心思。隻不過真要說欺負了,指不定都有小‘香芋’了,還等現在呢。”

    他第一遭把話說得這般直白而露|骨,黛玉平昔裏縱有巧舌如簧,此刻也噎住了,登時脹紅了miàn pí,依依垂下了頭,真個羞臉粉生紅,嬌麵勝芙蓉。

    原來,水瀾自思光當正人君子也不中用,尤其那小蝸牛似的夫人,生性纖細又敏感,一觸即縮回殼子裏,這麽鬧下去,三年都未必能蒸一籠的包子,免不得還要激一激。

    “夜深了,我也乏了,聚墨齋的床睡得不舒服,還是這兒好。”既想著,水瀾幹脆一歪身向床上斜躺了,朝黛玉拍了拍繡花枕頭,長眸微睞,嘴角蘊笑:“夫人不如一道上來,咱們歪著,斯斯文文說會兒話。”

    黛玉還是姑娘家,再者本是她的夫婿,便信以為真,起身再拿了一個枕頭來墊上,二人對著臉兒躺下。

    與這張美如冠玉的臉龐相對,黛玉還有點不好意思,仰麵裝腔看向屋子頂。說了兩句閑話,忽然想起,因問道:“王爺與那兩位何處認識的?”

    許是太久之前的記憶,水瀾想了一會,娓娓道來:“說來,我大約有撿人的運氣。遇上聞人是七八年前的事情,那時他剛下山沒多久,岐山聞人氏的祖訓便是絕不入朝為官,他父親為人剛嚴端謹,偏生了這麽個忤逆的兒子,十六七歲就被趕出了家門。”

    說著,水瀾仿佛想起了什麽趣事:“楚塵就更有意思了。他年少成名,素有神童之稱,七歲隨父入京,父母皆殤後轉到近郊的精舍守孝讀書,正好與皇陵外的莊子毗鄰,一來二往便認識了。有一次他過來,見桌上有一首寫了兩句的詩: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因想:菊花耐寒,西風怎能吹落?於是提筆寫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安瀾仔細吟。”

    黛玉聽得入迷,急忙催促他繼續說,便見俊顏泛起了一抹悠然的笑意:“我什麽也沒說,過了兩個月正值秋季,請他一道到黃州賞菊。當下西風乍緊,十裏黃花,滿地鋪金,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楚塵目瞪口呆的模樣,著實有趣。”

    一言未完,黛玉將雙掌“啪”的合起,隨即哈哈笑道:“原來大才子也吃過癟!他們二人性格迥異,又才高八鬥,定是互相看不上了?”

    誰知,水瀾卻搖一搖頭,轉而微微一哂:“非但沒有看不上,聞人對楚塵的文采十分欽佩,但若是論六韜三略,楚塵又不及聞人,反倒是惺惺相惜。”

    這個dá àn的確出乎了黛玉的意料,再想到三人的形景兒,由不得調侃道:“憑王爺在外頭的好名聲,要是沒眼力的人,還不知將兩位高人錯疑成什麽人?”

    一回眼,水瀾正支起腮瞅著她,笑眯眯的歎道:“夫人雖嘴巧會取笑,也是個憨人,我說斯斯文文的躺著,還真能如此了?”

    黛玉沒聽出來深意,見說便怔了,呆呆的回:“你說的什麽?”

    水瀾並不則聲,卻利落的翻身起來,兩手伸向黛玉腰肌和膈肢窩下一陣嬉撓,笑道:“我看你這回求不求饒?”

    黛玉素性觸癢不禁,見他兩手嗬了兩口,怕的東躲西藏。奈何氣力懸殊,便直笑得麵紅發亂,口裏連連央告:“好王爺,饒了我這一遭吧,以後再不敢拿‘廉王街知巷聞的好男風’來說嘴呀!”

    水瀾如何肯住手,一徑忍著笑伸手撓她的兩腋,乘機耍起了無賴:“叫好王爺不中用,學民間的婆子,叫一聲好相公來聽聽?”

    黛玉羞的扭身不答,拚命奪過手要掙紮,又被水瀾戲弄了好幾回,一時笑得喘不上氣來,淚珠都漸漸從眼角溢出,發急了就胡亂叫:“好王爺……好大人……好夫君……可饒了我罷,再鬧,再鬧就……哎呀!”

    水瀾聽的心裏歡喜,手上越發不停歇,二人一麵瘋鬧不止,一麵倒在炕上,那笑聲響得約摸十裏八街皆聽到了,春曉和紫鵑擠眼兒發笑,悄悄的落了門閂,叮囑院子裏的人都出去自便,不許打攪主子和美。

    可巧水瀾正按著她的膀子,突聞見袖中發出一股幽香。再垂眸一看,但見懷中佳人眼顰秋水,神情嬌媚,竟然忍不住心跳驟劇,心中好像有一簇火在焚燒,自然的吻上她的額頭,和晨夢中一樣的柔軟而甘甜,令人魂蕩骨酥,情不可抑。

    水瀾的觸碰很輕,幾乎充滿憐惜,吐息間盡是清冷的淡香,在他趨近的時候,黛玉除了屏息靜氣,下意識的合上眼。

    此刻,屋中那對粗如小臂的燭火忽而爆綻,燭影微顫搖紅,牆上映出一雙癡纏的人兒,生出滿室的旖旎,正是猶勝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