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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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京業已大半年有餘, 期間旁人都還罷了,皇後孟嫤妤倒時常命人捎帶些玩意兒給黛玉,盡管不是稀罕物件,或一對珠花,或一本書冊子, 卻精致典雅, 很合心意,處處透著用心,反得了黛玉十分的感激。

    因此一旦歸攏整理完畢,便循禮進宮去給太後和皇後請安。如今不比上皇還在時,孟氏一門在前朝貴重,太後對黛玉也有些個疏離的意思,黛玉又是個清傲的品格, 並不屑於曲意奉承, 說了一回閑話就散去。

    來到皇後的坤寧宮時, 見院落裏黃葉蕭蕭, 寒露氣清,不禁皺皺眉兒, 想著:皇後一慣愛收拾花草,難道是出了何事,連這園子也不去管了。

    由女官在先頭引領, 黛玉順著遊廊, 來至日常居坐的寢殿, 隻見孟嫤妤清減了不少, 兩頰略略陷落下去,顯得一雙明眸更深邃,說不盡的憔悴。

    黛玉走近前來,剛屈了一下膝,孟嫤妤便挽住了她的手,把身旁的婢女都揮退了,苦澀的扯動了下唇角:“一晃又是半年過去了,我也打聽過幾次,幸而mèi mèi在外頭一切都好。”

    她們二人私下相對時,也不稱呼嬸子、本宮這些,還是按照未出閣前的姐姐妹子來混叫,因此黛玉也不在意。

    而且,黛玉雖瞧不上當今,對孟嫤妤卻一向甚好。見她滿臉的頹喪,悄悄問道:“娘娘究竟怎麽了,是有不順心的事情?”

    不知想到什麽,孟嫤妤的眼圈兒立刻紅了,哽咽道:“還不是我的大皇子,入秋以來染了風寒,病情反反複複的,一直不見大好。這會子連續兩天高燒不退,孩子那麽小又不會說,白挨著受罪。太醫剛誠惶誠恐的來稟報,講大皇子惡風寒,舌上黃,身熱咳喘,乃是肺熱熾盛的病兆。”

    黛玉一聽,眉心微曲,驚訝道:“大皇子怎會感染了這樣的惡症?出京前不是還好好的,隻有背上的蘚症麽。”

    孟嫤妤拿著帕子按了按眼角,低歎了一口氣:“這話我隻能向mèi mèi訴。大皇子落胎起有臍帶繞脖之狀,險些提不上氣息,太醫們診治了許久,方漸漸回轉了過來。從這以後,但凡外頭刮一點風,就要咳嗽發熱,乳母們照料得再細致,總也有不防頭的時候。”

    同樣是當母親的人,黛玉不禁連連歎氣:“苦了那麽小的孩子,糟了這麽些個的罪。大皇子病體一直未愈,皇上那裏沒說什麽?”

    正說著,忽聽得一片蕭索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格上。孟嫤妤笑了一下,隻是那笑比外麵的秋風更寒涼,臉龐上似覆了一層冷霜:“皇上如今那來的心思,方才迎了甄氏入宮,好氣派的陣仗,倒沒有一絲空去看大皇子了。”

    黛玉心下明白,這事情說來還有水瀾的緣故在裏頭。

    當日永慶帝因孟氏交通外官,流言如沸而提早命王爺回京。見到水瀾以後,當今似對昔時的作為有所悔意,尤其對待一些中立的老臣過於嚴苛,直言輔國公和北靜王隻會誇誇其談,到底比不上各位老人穩重,便問水瀾應對之策。

    水瀾略一思索,建議找一合適的舊臣起複作為表率,可暫且緩和與其他的關係,於是就提了江南甄家等人選。沒出幾天,永慶帝就著手令刑部翻案,又下旨迎甄氏的嫡女進宮,冊封為妃,極盡寵愛,旁人都要滯後。

    不僅如此,因著對輔國公不順意的關係,永慶帝近來對皇後十分冷淡,不過保留麵子情而已。大皇子身體不好,孟嫤妤滿心都撲在孩子身上,已經有兩個月不曾侍寢,帝後的隔閡日深。

    黛玉和水瀾的感情向來極好,認為夫妻間這麽僵持也不是一回事,於是勸解道:“娘娘是個行止大氣的人,先前有回紇部和李朝進獻的女子進宮,可沒一丁點放心上,何必為了一個甄氏和陛下置氣。”

    誰知,孟嫤妤登時沉下臉來,攥緊了手中的絹帕,眼底有淚光閃動:“mèi mèi是知道的,尋常的事我豈會放在心裏。皇上對我不聞不問、退避三舍都不打緊,可自大皇子病重以來,日日都流連在甄妃宮中,多少宮中的姐妹來哭訴,連太後都教訓過兩句,陛下何曾聽進去。前兩天,望果秋禮這樣的大事,就帶了甄妃出席主持,真當我是死了不成?”

    本朝有望果秋禮之風俗,意在拜祭皇天浩蕩,慶賀是年五穀豐登,乃是皇家中重要的一大節祀。按照傳統,一般都由帝後二人攜手登上天台,帶領文武百官,諸位命婦,行一祈求來年豐收祥瑞之禮。如今中宮健在,皇帝撇下孟嫤妤在側,倒攜了甄氏去祭拜,恐怕廢後的傳言指日便喧囂塵上。

    想通了前因後果,黛玉不免失笑:盡管主意是水瀾所出,但永慶帝好像每次都非要用到極處,並不懂得過剛易折的道理。泥人還有三分的氣性,孟嫤妤出身高貴,即使再如何賢惠溫婉,也容不得這般明晃晃的羞辱,難怪對皇帝生出了索然之意,實在可悲可歎。

    孟嫤妤發作了一通,好像耗費了不少的精神,嘴邊銜了一絲疲乏的笑:“罷了,今日該說不該說的,在mèi mèi麵前都說了,心裏倒是痛快。”

    黛玉微微一歎,入情入理的又勸:“娘娘是有福氣的人,別管那些烏七八糟的事,眼下還是大皇子的病要緊。其餘的事來日方長,甄氏再受皇上青睞,總是妾室而已,比不得娘娘是中宮嫡妻,方是與皇上比肩的女子。”

    聞言,孟嫤妤摸了摸衣衫上的金鳳繡紋,神色很是黯然:“你說的是啊,當日在寧化寺求得鳳簽開始,我就是為了這無上的尊榮而來。隻是到了如今,好像什麽都是虛的,隻有我的大皇子才是真的。”

    黛玉見了這樣,知是她觸景傷情,失落失意,料道勸也無益,隻得笑著道:“娘娘別多心。等大皇子痊愈了,娘娘和皇上自然就好了。”

    談起大皇子,孟嫤妤又落了一回淚,黛玉好容易勸住了,撫恤一番便告辭了。才作別了一會,還沒出坤寧宮的曲廊,忽聽殿內有叮咚的琴音傳出,黛玉知道應是孟嫤妤在彈,便不由自主站住聽了好半晌。

    那音調正符合主人心境,萬分的清切淒婉,黛玉猶在暗地感慨,隻聽得琴弦“蹦”的一聲斷了,禁不得遽然變色,竟一言不發自走了,一顆心砰砰直跳,忖度道:這琴弦崩斷並非吉兆,皇後又極慮大皇子,與皇帝也有離隙,莫非會生出禍端來?

    還在尋思,突然有一抹火紅映入眼簾,宛如一叢火鶴花盛開得蓬蓬勃勃,絢爛明豔到了極致。

    宮中人人自矜身份,朱紅色隻有中宮皇後可用,這樣的紅色著實顯眼了些,難道是不怕落人口實麽?

    黛玉一邊想,目光一邊向上移,隻看見一個容貌絕麗的女子倚在花架上,紅衣掩映著玉人,即使禦花園中姹紫嫣紅,也顯得分外好看。

    她原本神情懶懶的,青蔥一般的手指無意間在擺弄花枝,仰頭冷不防見到黛玉的麵容,一雙媚眼直豎,淩厲的叱道:“那裏來不懂規矩的人,見了本宮還不跪下行禮。”

    黛玉也是個口裏不讓人的,挑起秀眉打量了她一眼,冷笑道:“我這一跪,還不知你受不受得起呢。”

    那女子一聽,兩頰瞬間鮮紅,還是旁邊的宮娥有幾分眼色,趕忙伸手給攙扶了。又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什麽,方才向黛玉躬身一揖,恭敬道:“奴婢給王妃娘娘請安。咱們甄妃娘娘剛起午覺,還有些神思困頓。”

    甄氏是皇帝的嬪妃,黛玉卻是廉王的嫡妻,又是皇帝的長輩,因此甄妃本應該比黛玉低了一頭。甄氏雖然不情不願,尊卑長幼還是清楚的,隻得給黛玉行了禮,道了一句萬福。

    因著先前孟皇後的話,黛玉也無心和她虛與委蛇,於是淡淡的一點頭就打發了。待轉過了禦花園外,她不由自主回頭又瞧了坤寧宮,眼前浮現起孟嫤妤淒楚的神情,和甄氏目空一切的驕橫,內心頗有些傷感之意。

    正在那裏作想,隻看見坤寧宮裏一團人走進院去,不一會兒就有連哭帶喊之聲,斷斷續續的隨風一樣飄出來,叫人聽得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