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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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有一日剛下了朝, 就有宮人慌慌忙忙跑來,悄聲對水瀾說:“攝政王快去瞧瞧, 陛下不好了!”

    水瀾一聽,下意識的就罵了一聲:“滿嘴胡說, 沒規矩的東西,陛下洪福齊天,能有什麽不好了?”

    那宮人搓著手, 癟嘴哭道:“陛下之前拜了上師後天天修煉,大約是功成圓滿, 要成佛去了。”

    水瀾一聞此言, 知事情不大好,又想自己原該避嫌,便吩咐:“打發人給慈寧宮中去信, 把禦醫都傳到靈寶宮去,要緊!”

    一麵說,一麵命人將所有侍候的僧眾宮人都鎖了起來,等太後來時再審問;自己先到靈寶宮去看視, 幸好永慶帝隻是氣厥過去, miàn pí嘴唇有些紫脹,歇了好一會兒總算蘇過來,眾人這才安放下了心。

    直到太後過來, 帶著禦醫再詳細診脈,神色俱有古怪。水瀾看破了也不說,太後也察覺到什麽, 還是要忍著悲戚,一手拉著永慶帝反複摩挲:“皇帝啊,你雖虔心,還是要循序漸進,功夫未到,且急不得。”說著,又把伏侍的一幹人都發落了一遍,問皇帝的飲食作息。

    水瀾深知現在非常之時,一步都行不錯,就將如何處置料理都一並細回了。太後聽了兩句,淡淡的說了“妥當”二字,便一直守在永慶帝身邊,淚涕直流。

    如今留下無宜,水瀾便先騎馬回府。到家,先忙完了朝事,又忙著進來看黛玉和水晗。奶娘正哄著水晗睡覺,黛玉和丫頭們做活計,一見他來了,丫頭們都退下去,且嘻嘻的望他笑說:“今兒怎麽這麽早回來?”

    水瀾卻不言語,站在那裏先洗手,後喝了一鍾茶。黛玉看他麵色有異,忙起身接過茶盅子,悄悄的拉著他,問道:“可是宮裏出了什麽事?”

    水瀾複歎息了一陣,才把剛才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詳述了。黛玉聽完,低頭想了好半晌,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又問:“皇帝如今這個樣子,你可會……”

    話沒說完,隻見水瀾搖了搖頭,鄭重其事道:“我雖心懷別意,但絕不會親自做這等事。不論如何,他終歸是我的侄兒。”

    黛玉抬頭向對麵瞧了一瞧,見水瀾臉上頗為哀傷,心中自是不自在。她轉念又想,二人這麽一路走來已過了十年,經曆了無數的生離死別,一切都今非昔比,不由感慨萬千。

    水瀾心中原擱著事,這些日子雖照常出入處理公事,但黛玉畢竟不比他人,從眉宇眼神之間便看出端倪,難免有些心疼。不過這話也不好勸,隻在飲食起居上留心起來,或說些趣事能分擔些許。

    沒過了幾日,永慶帝的病越發利害,實有病來如山倒的態勢,於是大明宮內陰雲頓生,甚至有朝臣躍躍欲試,私底下向水瀾暗示,不如取而代之,都被他嚴厲駁斥了回去。

    直到翻年京城的初雪,那天水瀾正在議事廳和樞密院的臣子談事,因人回說:“陛下有事請攝政王去靈寶宮一趟。”

    水瀾知道近來永慶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趕忙放下別的事,跟著太監去靈寶宮,一踏進宮門,一股濃鬱且苦澀的藥香撲鼻而來,讓他不自覺皺了下眉頭。

    永慶帝見了他要欠起身,水瀾忙緊行了兩步,扶著他倚在靠枕上,說道:“陛下有什麽事打發人吩咐一聲,何必勞動自己要起來,好像又瘦了一些。”

    因著病的緣故,原本隻比水瀾小了兩歲的永慶帝,看著倒像比他大了十歲,兩腮瘦得凹陷,嘴角還有些皴皺,強笑道:“這幾兩肉都瘦幹淨了,也該功德圓滿了。”

    說著,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又繼續說:“我找你來要說的事,不是旁人能聽的。”

    水瀾聽他自稱我而非孤,便心知不好,忙打斷說:“陛下有神佛保佑,旁的別多想,外事自有微臣會照應。”

    永慶帝緩慢的搖頭,吃力的指著對麵,說道:“這事我想了許久,說來說去,其實也是物歸原主罷了,你去看那桌上。”

    水瀾走到桌上一看,那硯台下壓著一方用過璽的聖旨,寫的是:孤自知天不假年,為祖宗萬世基業和天下黎民百姓計,決意傳位於攝政王水瀾。

    未嚐看完,水瀾便跪在永慶帝床前,聲中帶著哽咽:“陛下何至於此?”

    沉默了良久,永慶帝的臉上竟有平和寧靜之色,輕喟:“我自即位以來,誠惶誠恐,上有先皇把持,下有重臣彈壓,未嚐有一日清淨。旁人或許不知,皇叔卻明白先皇對我有多厭棄,那些年一步步走過來,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頓了一下,他的兩個眼睛突然瞅著水瀾,眼中的戾氣幾乎要衝破出來:“我恨上皇,但在上皇死了之後,卻更恨自己無能。無論國事家事,做什麽都有心無力,克死了皇後和皇子,接著又是寵妃……樣樣都比不上你。”

    水瀾也不答話,隻靜靜的聽著永慶帝繼續說:“到了最後,連自己都不恨了,唯覺得又驚又怕,一閉上眼就是那些死了的人,連午夜陡然醒轉,我都覺得這皇位實在坐得沒意思透了。”

    說這番話似耗了不少心神,永慶帝微喘了一陣,諷刺道:“皇叔,我最羨慕的便是你有王妃一直陪著。隻可惜,等你坐上這金燦燦的寶座,不知王妃會不會因此傷心?”

    一語未了,水瀾終於抬起頭衝他莞爾一笑,依然是灼灼風華,映在永慶帝眼裏格外刺目:“她是我的夫人,我是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人。”

    這話說的永慶帝一愣,轉而也跟著笑:“好,不愧是皇叔,果然情深義重。”又反問道:“如果那詔書和王妃隻可擇其一,不知皇叔如何選?”

    水瀾不以為意,正色道:“君子一諾,重於泰山,縱有千般借口失信於一女子,何談坐擁天下,取信黎明百姓?若要用王妃來換,陛下還是將詔書收回,微臣此事斷不敢從命。”

    永慶帝聽了,心中自有萬般感觸,便道:“皇叔此言差矣,豈有天下之事,反悔隨意的?這個斷乎使不得。”

    永慶帝還要繞舌,突然一聲大咳,朝地下噴了一口鮮血,遙望著遠方歎道:“功德圓滿,我是要去見神佛了。”水瀾吃了大驚,忙叫人去傳太醫,又命人知會太後。

    當下唬的眾人急救不迭,一時太後來了見永慶帝仰麵躺著,氣色灰敗,一麵拭淚,一麵要罵水瀾卻不敢,忽聽見有人亂嚷出來:“不好了,陛下龍禦歸天了!”

    這裏太後在撫屍放聲大哭,整個殿內瞬間哭作一團,水瀾隻覺得渾身冷然如寒冰侵骨,把手一伸拉著永慶帝,輕輕說:“請放心。”覺得臉上大有不忍之色。

    永慶十五年,帝崩於靈寶宮,滿宮縞素,悲聲淒淒。

    因永慶帝膝下無子,攝政王水瀾奉遺詔繼位,雖有寥寥朝臣私下異議,奈何攝政王把控朝政已久,內有羽林衛,外有獨孤氏和張氏等肱骨支持,連太後都不敢公然出言。

    是年夏五,新帝繼位,改元景熙。景熙帝水瀾一登基,便下令

    廢六宮舊稱,惟得一位尊一品啟元夫人,位同皇後,居於長春宮。

    這封號又是啟又是元,生怕旁人不知林家xiǎo jiě是他原配嫡妻似的。隻是曆來沒有這樣的冊封,朝堂上也有老臣反對,還沒等長篇大論的說完,水瀾便沒耐性聽下去,隻說:“孤樂意。”

    故而封號剛下來時,紫鵑雪雁幾個都打趣過兩句,黛玉嘴上雖輕啐了一聲,罵水瀾當了皇帝還胡鬧,心裏卻有一絲甜意,兩腮紅得比海棠花還明豔嬌麗。

    當夜,黛玉與水瀾正歇在長春宮,隻聽得隱隱一陣木魚聲。

    黛玉不覺處夢中醒來,竟不在宮中,似夢非夢的睜眼看時,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瘌頭和尚和瘸腿道士。

    黛玉總覺得二人似曾相識,沒想到那瘌頭和尚一見黛玉便撫掌大笑,又聽那瘸腿道士稽首道:“故人相見何曾不識?我們曾說你必得貴婿,今日方得償心願。”

    說畢,黛玉方明白過來,這二人竟是當年解鳳簽的大和尚,不由笑道:“原來是二位。小女子不懂,當年我與孟姐姐怎會都抽中鳳簽,現在方領悟過來。”

    “不錯。”那瘌頭和尚盯著她,似笑非笑:“你本有一場還淚債,偶然與這股人間龍氣混合,後又經你手渡了另一位皇帝解脫,因果相抵,可喜可賀。”

    黛玉迷惑不解,正還要再問,見這瘸腿道士手一揮,二人化作一縷青煙,不知往那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