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代十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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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哥,我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情”
第一天的訓練科目結束之後,李文革找到了歪在屋子裏麵衝盹的周正裕。周正裕歲數實在太大了,大得連李文革自己都認為再讓他參加自己設計的這種每天都要從事劇烈身體運動的訓練實在是一種超級不人道的行為。因此他默許了周正裕不參與軍事訓練的事實。周正裕自己也知道這一點,私下裏也對李文革這種網開一麵的態度表示了相應程度的感謝,全隊的軍官和士兵當中,隻有魏遜對此頗為不滿,不過那是個聰明人,知道李文革都不說話,自己是不能在這個事情上出頭來犯眾怒的。
李文革坐到了周正裕的對麵,斟酌著詞句道:“老哥,是這麽回事,我想著在咱們隊裏設一個司務長的職務,由你老哥來兼任,不知你老哥願不願意屈就……”
周正裕愣了一下:“啥叫司務長?這是幹啥的?”
李文革道:“是這樣,司務長主管全隊的夥食、後勤、被服、兵器保養、采購以及財務監督……”
這一連串的新名詞立刻讓老周眼花繚亂起來,他一麵揉著眼前亂飛的小星星一麵道:“這……這都是……這都是些啥東西?”
“說白了,就是隊裏的大管家……”李文革簡單地說道。
“咱們隊每個月花在士兵夥食上麵的錢有三十五吊,這隻是日常訓練,未來長途行軍或者打仗,花的錢肯定會更多,以後隊伍要換裝武器,總不能老拿著根木棍子到處亂晃,這也要錢,每年還要額外花上一筆被子和衣服錢,也不是個小數目,還有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包括未來的屯田,都要專人去管,我這個隊官每天都要忙著訓練,時間實在不夠用,你老兄在延州人頭也熟,市麵行情摸得比我要透徹許多,起碼不會吃虧上當花冤枉錢。我本來便不是理財的料子,索性這些事情,一律都扔給你老兄去管,每個月我隻看看賬簿子,這樣我也輕鬆點,隊裏還能省點錢,你看呢?”
周正裕看了看李文革,笑了笑:“不瞞陪戎說,原先丘隊官的時候,這隊裏的帳一直是我在管,自從陪戎來了以後我才清閑了下來,說起這攤事務,倒是熟悉得很。陪戎若是信得過我老周,我便重操舊業,把這些事情替陪戎管起來……”
一番話說得李文革麵上陣陣發熱,他有些尷尬地道:“那便麻煩老哥了……”
周正裕笑了笑:“不知道咱們隊裏這一年的用項一共有多少銀錢庫存?陪戎來之前一年的公餉是五十五吊,糧食另算。不過那時候公餉大多被軍官們吃掉了,陪戎來了以後不再叫吃丁額,這些錢應該省下了,隻是修著兵營花費了許多,太可惜了,其實修好五間房子就可以了,隻要過去這個冬天,明年再修五間,怎麽也夠了,咱們隊就這麽幾十號人,再多的房子也住不開……”
李文革遲疑了片刻,說道:“除掉這陣子花掉的,從現在到明年此刻,隊裏的公款還剩下四百四十八吊零一百八十個錢,營裏每個月隻配給咱們十五石糧食,一共隻有九百來斤,均攤下來每人每天隻有一斤,根本不夠,這陣子弟兄們每天的定量都在兩斤以上,這都是到市麵上去買下的,這是個固定花銷……”
他抬起頭,卻發現周正裕兩眼直勾勾發呆,卻似乎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周老哥——周老哥——”
周正裕這才回過神來,大張著嘴問道:“陪戎方才說,隊裏的公款還有……還有……還有多少?”
李文革愣了一下,答道:“還有四百四十八吊多啊……”
“怎……怎生……怎生有這許多?”周正裕呆呆問道。
李文革笑了笑:“這是我在李觀察處給弟兄們額外請來的公餉……”
周正裕呆了半晌,忽然傻呆呆笑了起來,一麵笑還一麵在鋪上用力顛了兩下,這突如其來的怪異舉動嚇了李文革一跳,他不禁渾身打了個寒戰,伸手拉住周正裕叫道:“周老哥——周老哥——你沒事吧?”
周正裕一麵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一麵連連搖手,喘息著道:“我……沒事……沒事……哈哈……哈哈……四百多吊……四百多吊……啥事情幹不成啊……”
李文革這才放下心來,他苦笑道:“我算過了,這些錢,隻怕撐不到明年這時候……”
周正裕的笑聲噶然而止,像看一個怪物一樣死死盯著李文革猛看,半晌才問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話是咋說的?四百多吊錢還支撐不了一年?陪戎,你在說胡話麽?”
李文革掰著手指頭道:“你算算啊,現在一石糧食要六百錢,一個月最少要補給士兵們十五石,也就是每個月的糧食補貼是九吊錢,一年就是一百零八吊。咱們隊現在兵員不足,要招齊便是五十個人五十張嘴,每人每天兩斤糧食,全隊每天就要吃掉一百斤糧食,每天最少要補貼六十斤糧食,一個月就是三十石,也就是十八吊錢,一年就是兩百一十六吊錢,這僅僅是糧食錢,還有伴食錢沒有算。除了這些士兵之外,咱們還得屯田,屯田的農戶這一年的糧食也得供給人家,這又是最少五十吊錢,再加上以後咱們的被服、兵器、盔甲這些裝備……唉……初時觀察給我錢的時候倒是覺得挺多的,真正一花起來才知道不是那麽回事……”
“……陪戎……你瘋了麽?”周正裕沉默了半晌,從嘴裏蹦出這麽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來。
“不是這麽算的!”周正裕以老爺爺教訓小孫子一般的口氣對李文革說道,“要讓士兵們吃飽飯,這個道理咱老周也懂,不過去弄糧食不是像陪戎這麽弄。還一石糧食六百錢,那是市麵的價。每個月去輜重營運口糧的時候,隻要在稱糧食的什官手裏塞上一吊錢,他的秤斜一斜,兩斤糧食便變成一斤了,這樣一年下來,也不過多花個二十來吊錢……”
“再說伴食,咱自己有了這麽多錢,根本不用再去輜重營領伴食受那些黑心司膳們的盤剝,在東城菜市,一吊錢能買五百個大蘿卜,足夠咱們的兵吃上兩個月,鹽要貴一些,不要去黑市買,還是到輜重營去,隻要私下塞點小錢給那些司膳,青鹽整罐子往回搬也不會有人管咱。輜重營管著全軍兩千多人的伴食,一個月多用掉幾十斤鹽根本不算一回事,而且那些黑心司膳精著呢,他們會在別的營隊的伴食裏麵把鹽克扣回來的,一個隊扣一點點,根本覺察不到……”
“再說兵器甲杖這些東西,這是真要花錢的,不過也並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據我知道的,節度府和衙內指揮署的庫房裏都有不少好兵器,隻不過平時不會拿出來罷了,高衙內和張副使他們還指著這些東西和西北的馮家做生意呢,成捆成捆往外弄肯定不成,被發覺了便要掉腦袋,不過塞點小錢,整個十幾件出來還是可以的,畢竟兵器也會生鏽,也會磨損,看庫房的那些家夥都精著呢。”
“盔甲難一點,可以以後再說。眼下這些錢可以先拿出十吊錢來,先去鄉下收一百隻雞上來,公雞不值這個價,咱主要收母雞,公雞隨便收幾隻便好,有了這些雞,正好也有空屋子,咱們養起來。隻要養得好,每隻雞每兩天產一個蛋,就夠咱們的兵一天一人一個了。這雞蛋可是好東西,不但能扛時候,還能換錢,一個雞蛋最多能換回五文錢,最少也能換三文,太值了……”
李文革眼睛也是一陣發亮,想起雞蛋的滋味,他的口中也不禁有些濕潤,來到這個時代快兩年了,隻有在養傷那段日子裏自己每日才有一個雞蛋吃,因此即使是對於他這個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說,周正裕的說法也仍然是極富誘惑力的。
他也插話道:“不妨多買一些雞,雞生了蛋孵出小雞,再養大,豈不是能夠賺一大筆?”
他話剛出口,周正裕的頭就搖得像吃了搖頭丸:“不成……不成……讓雞生蛋容易,把蛋孵出來太難了。這且不說,目下在延州,能吃得起雞的都是些達官顯貴和名門士族,這些人收雞的價格都是極低的,和明搶差不了許多,尋常老百姓哪個吃得起雞?而且將一隻雞養大,耗費的糧食雞料也忒多了,咱們家底子薄,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他想了想:“隻是這屯田一事不好辦,種子和糞肥都好說,種地的人卻不好找。況且莊稼怕旱,這裏離延河的距離又實在太遠,空著身子都要跑上小半個時辰,我打聽過了,便是村子裏,每年也都是靠天吃飯。而且還要防著六七月份的蝗蟲,這些事情卻不是咱們現在能應對的,要走一步看一步了。不過倒是可以打漁,給弟兄們補補身子……”
李文革頓時眼睛一亮:“延河裏能夠打漁麽?”
周正裕笑了笑:“我這幾日一直看著眼饞,想做個魚竿去釣幾條來解饞,一直還未曾動手……這山上的人雖然過得不算富裕,不過河裏的魚卻是夠肥,這條延河若是用得好了,不要說養活我們一個隊,隻怕十來個隊都綽綽有餘……”
李文革聽得入神,連連點頭,他心中不禁暗自後悔,自己怎麽早沒把財政大權下放給周正裕呢。白白花掉一大筆錢不說,還耽誤了季節,再過些日子,隻怕延河上就要結冰了,到時候破冰捕魚,難度就要大許多了。
不過不能屯田,他心中還是不甘,未來要擴軍,不屯田是不可能的,他思忖了半晌,道:“明日的訓練讓沈宸帶隊,我進趟城,農戶的事情,還是要和觀察大人商議一下,他或許有什麽好辦法也未可知……”
……
第二日一大早,李文革便起身上了路,下得山來,一麵走一麵觀察四周的地勢,在自己那個時代,他雖然隻是一名政工幹部,卻也接受了最基本的軍事指揮訓練,對於地形和地勢還是頗為敏感的。豐林山即使是在自己那個時代,也是一道極有用的天然屏障,當年西北野戰軍轉戰陝北之時,這道屏障曾經有效地阻止了胡宗南的中央軍和西北銀夏地區的馬家軍相互之間的呼應配合,彭大將軍指揮著兩萬多人便在這個夾縫中間輾轉來去,牽著胡宗南的鼻子來回轉蘑菇,最終一股一股將胡的主力吃掉了大半,在這個過程中西北馬家基本上沒給西野造成任何大的戰略威脅。
黃土高原的地勢雖然不算險要,但也並不是十分利於騎兵機動,黨項李家每次南下都能來去自如的主要原因其實並不是憑借快速的機動,而是仗著延州彰武軍根本不敢出城一戰。以彰武軍的戰鬥力而言,基本上聽到黨項騎兵的馬蹄子響陣列就瀕臨崩潰了,這種程度的軍隊根本給黨項人造成不了任何實際的威脅,因此黨項人每次南侵打草穀,都是從容來去進退自如,實在不是黨項人太強悍,而是彰武軍實在太無能……
秦直道直通北麵的榆林和後世的綏遠,富饒的河套草原原本是片人間樂土,自從大唐貞觀四年李靖指揮的定襄戰役之後,這裏一直是唐軍的天然馬場,也是大唐百姓日耕夜歇的家園,自從契丹興起之後,這片土地開始屢屢受到兵禍的威脅,而黨項的崛起更加加速了這一過程。如今這裏每日都有數十甚至上百的流民經過,這些流民有的在豐林山以東渡過延河南下延長縣,有的則沿著道路轉過山腳前往膚施縣城。
李文革漸漸和一隊扶老攜幼的流民走到了一起,這些流民隨身攜帶著大大小小的包袱,一個個麵色憔悴疲憊不堪,老人大多拄著一根棍子,婦女們則或抱或背地帶著孩子。
這些古代的兒童大多頭大身小,均是營養不良的模樣。
李文革一麵走著,一麵和一個老人聊了起來:“阿公,哪裏來的啊?”
“麟州……過兵……打仗叻,房子燒了,村子毀了,跑過來叻……”
“麟州?”李文革一愣,沒想到這批難民居然是從楊家將的地盤上跑過來的,他愣了一陣,又問道:“是哪家和哪家打啊?”
“不知道啊……過兵啊……楊家的兵……折家的兵……河東的兵……都過啊,房子燒了……村子毀了……過不下去嘍……”
李文革心中一片惻然,這是一個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時代,後世聞名天下的折家軍楊家將,在這些普通的百姓眼中也不過是某個軍閥的兵罷了,這些兵沒有區別,都隻會殺戮百姓,焚燒村莊,都隻會破壞,隻會給大多數善良的人們帶來死亡和災難。也難怪在這些百姓眼裏,無論是楊家還是折家又或是北漢兵,都沒有什麽區別。
或許中原的郭家兵要好些吧,李文革心中自我安慰著……
一個約三四歲大的娃娃哭了起來,母親怎麽安撫都沒有用,看來似乎是有些餓了……
李文革沒有猶豫,從自己懷中掏出了自己隨身攜帶作為午飯的餅子,掰了一塊遞給那娃娃,那母親滿懷戒意地看了看他身上的兵服,躊躇半晌,還是接了過來,把餅子遞給了娃娃,卻連一句最起碼的謝謝都沒有說。
李文革絲毫沒有介懷,他理解這些人對軍人的恐懼和憎恨,在這個時代,軍隊這一本來應該行使保國安民使命的國家機器卻變成了最瘋狂的殺戮機器,藩鎮之間的戰爭,國家之間的戰爭,民族之間的戰爭,這些戰爭性質各有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在這些戰爭中大量死亡的,往往並不是軍人,而是那些手無寸鐵沒有絲毫保護自己能力的老百姓。
這些戰爭的殘酷程度遠遠不是自己那個時代所能想象的,從唐末黃巢起事到宋朝建立的六十多年中,中國的五千萬人口被殺掉了百分之九十之多。這些人口當中的大多數並不是在契丹的南下或者黨項的擴張中被屠殺掉的,他們是被大大小小林立在中國大地上的一百零七個藩鎮,是被那走馬燈一樣輪流坐莊輪流沐猴而冠的五個王朝,是被那補丁一樣你一塊我一塊將整個中國扯得四分五裂的十個國家,是被這些原本應該算作“自己人”的人屠殺掉的。
李文革有點慶幸了,他慶幸自己來到了這個五代曆史已經接近尾聲的時代,而不是五十年前,那個不管是叛軍還是官軍都要靠人肉來代替軍糧的黑暗時代。
不知不覺中,周圍的難民們都聚集了上來,他們一個個眼睛赤紅,死死盯著李文革手中剩下的那塊餅子。
李文革神色凝重了起來,他伸手自鞘中拉出了那把短刀,雪亮的刀光刺得周圍那些饑餓的人群一陣惶恐。
李文革一手舉刀,一手舉起剩下的半塊餅,口中遲緩卻堅定地說道:“這塊餅給你們——但是隻給娃娃們……”(網歡迎您,記住我們的網址:.,)/register.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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