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雪夜蘆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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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廷,你對我的處置似乎有意見?”
蘆子關內,殘破的敵樓之上,李文革一麵小心翼翼地向外張望著一麵對十幾個時辰以來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邊一語不發的沈宸問道。這個丙隊三十幾名官兵中自己最器重的人從昨日返回蘆子關到現在為止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臉上卻明顯帶著那麽幾分不以為然的神色,似乎自己有什麽地方做錯了,令這位肚子裏頗有點墨水的秀才什長有些不滿。
“不敢,卑職不敢犯上!”沈宸幹巴巴答道。
李文革嗤笑了一聲:“我要聽的是實話,不是你言不由衷的敷衍!”
“……”
“大人不該下令割走那匹馬的肉……大人太小看黨項的鷂子們了……”沈宸沉默了半晌,輕歎著說道。
“原本我們這支兵突然來到蘆關,是任誰也想不到的事情,完全可以達到奇兵之效,可是這麽一來,黨項人斥候今日抵達蘆關之前便可知我們在左近,以他們的沙場經驗和機警,再要偷襲便很困難了……打仗,還是要用巧勁,與敵人徒拚勇力是愚者之行,智者所不取……”
好一個沈宸,說話當真直通通不留半分情麵,隻怕任何一個隊官聽到他這番話不生反感都難,做長官的更多的隻會要求部下服從命令,而需要部下自作聰明,否則長官的威信何存?
幸好我不是這樣的長官,李文革心中暗笑。
他又向著敵樓外瞄了一眼,口上道:“君廷可知道我為何要帶著弟兄們跋涉百餘裏來到這冰天雪地的蘆子關?”
“卑職不知道,但卑職知道,大人一定有大人的用意!”沈宸毫不遲疑地說道。
很好,雖然在戰術戰法上對自己有所非議,但此人對自己的決策還是有信心的,也還懂得服從軍令,是個軍人的坯子。
“……我們這支兵隊成軍速度太慢了,從彰武軍建節至今,部隊一直未經操練,我來的這幾個月,在我的堅持下大家才慢慢習慣了這種日日操練的日子……但是僅憑這樣是不成的,這樣的訓練能練出好兵,但是練不出軍隊……一支軍隊可以沒有好的武器,可以沒有充足的補給,可以沒有堅硬的鎧甲,但是絕不能沒有勇氣和毅力。我們這些兵在家裏住得太久了,訓練雖然苦一點,畢竟風吹不著雨打不著,總歸是太舒服了……當兵的人,太舒服了不成啊……要讓大家有堅強的意誌,老是這麽在山上閉門造車是不成的,要拉出來,要行軍,要用這風,用這雪,用這凍死人不償命的老天爺來錘煉大家,讓大家明白什麽叫艱難,更讓大家明白什麽叫堅持,什麽叫頑強。這一次大家雖說吃了些苦頭,但是經此一役,我們這支步兵再要一晝夜奔襲百裏便不再是難事,風雪中我們都能做得到,尋常的日子裏便再沒有不成的道理……”
“大人高見,卑職愚鈍,枉讀了這許多兵書,從來沒想過兵是可以這麽練的……”
這幾句話沈宸卻是說得發自肺腑,這樣練兵的法子在這個時代確實過於新鮮了,不過李文革下麵說的話卻令沈宸一愣。
“我不是創出這法子的人……”李文革自嘲地笑道。
“大唐還沒有太衰敗的時候,有一員很有名的將軍,他便是領著自己的士兵,雪夜奔襲數百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出現在敵人的城樓之下,一舉將敵人擊潰。那時候這位將軍率領的都是久戰不死的老兵,和我們這支隊伍大相徑庭,我便是受了他的啟發。風雪天不隻可以用來偷襲敵軍,同樣可以用來練兵……所以,如今我們便到了這裏了……”
“大人說的是雪夜取蔡州的李愬李仆射……”
沈宸目光熠熠地道。
這位年輕什長的博學再次令李文革暗中讚服,然而麵上他卻不動聲色地道:“正是李仆射!”
“卑職懂了!”沈宸誠懇地道。
“唯有艱辛磨礪,方可使駑鈍成鋒鏑,彰武軍中,有大人這樣的隊官,真是延州黎庶之福……”
李文革笑了笑:“你可知見到了黨項鷂子的蹤跡,我的第一反應是甚麽?”
“命隊伍轉身,大步跑回延州——”
沈宸毫不遲疑地答道。
他輕笑道:“大人不必介懷,卑職敢擔保,這是隊中全體兄弟的想法,人情誰不懼其死?黨項鷂子乃是定難軍中精銳,膽怯不是什麽丟人的事,便是在整個彰武軍中,遇到鷂子不反身便跑的隊伍,一支也沒有……”
李文革苦笑道:“是啊,正是這個原因,讓我最終打消了撤兵的念頭!”
他沉默了半晌,道:“將有效死之心,士無貪生之意,隻有膽小的將軍,沒有膽小的士兵!”
“……部隊的意誌,是為了作戰用的。而戰場之上,狹路相逢勇者勝,勇氣與鬥誌比什麽都要來得緊要。體力跟不上,我們可以徐圖進補;武藝不如對方我們可以慢慢訓練,但是勇氣上輸於敵軍,沒有任何其他法子可以迂回,隻能硬著頭皮頂上去,硬碰硬地與敵軍交兵過招,刀槍見紅,鋒鏑染血。隻有這種狹路相遇敢於衝上去迎敵的軍隊才是真正的軍隊,這一次撤回去,固然大家都很安全,但對全軍的鬥誌都是一大打擊,未來再遇到黨項人,今天這一幕會成為士兵們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區區一兩個黨項鷂子,便令我們三十多兄弟落荒而逃,未來沙場相見,我們又怎麽能指望弟兄們衝上去與敵人廝殺?”
“……所以最終我下了決心,必須和這兩隻鷂子見仗交兵……”
李文革舒了一口氣,緩緩道:“這一仗我們人多,其實輸麵並不大,隻是以鷂子的彪悍驍勇,傷亡在所難免,我是指望著弟兄們一個不死一個不傷,眼下這點人,每一個都是火種,損了哪一個我都心疼。因此我命弟兄們割下了那匹死馬的肉,為的就是現在能夠讓初上戰場的弟兄們增加一點體力,讓他們在稍後的戰鬥中多一點生存下來的希望……”
沈宸默然半晌,道:“卑職擔心黨項的鷂子發現我軍痕跡,不敢前來攬戰,就此逃回去,我們便白做了這番準備了……”
“那倒無妨——敵軍逃了,說明敵軍怕了我軍,兄弟會因此受到鼓舞,雖然此次沒能真正拚上一陣,但是下一次,他們的膽子就會大一些。他們心裏會想,黨項人也沒有甚麽了不起嘛……他們也是會害怕、會逃跑的嘛……”
沈宸啞然失笑道:“大人是把弟兄們的心事都算計得通透了……”
李文革笑了笑:“就算是吧,打仗有的時候拚的是智慧,但是絕大多數時候拚得還是心理,是勇氣,軍隊不敢打仗,再高明的將軍也要束手就縛……”
他頓了頓,注視著沈宸道:“我估計敵兵現在快要到了,君廷,這臨陣指揮的事情,我要托付給你了……”
沈宸一驚:“大人,這——”
李文革擺手止住了他往下說:“為將者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我的腦子不如你好使,臨敵指揮,決斷用計,非我所長,在戰場上,我有我的位置,你也應該有你的位置。這些日子一來我已經看好了,你的位置應該是那個用兵的位置,是指揮處斷的將軍位置,這件事情,我意已決,目下沒有什麽大小上下,全力打贏這第一戰,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這是我的軍令,不是與你商議。什長沈宸,接令吧!”
沈宸目光閃了閃,頹然道:“不是卑職自謙,卑職自認在兵法上並不遜於大人,隻是在這丙隊當中,卑職這點威望不夠,隻怕指揮不動眼前的這些兄弟。戰場之上,號令不靈便等於已經先打輸了。隊中兄弟,隻有大人才能差遣得動,不如這樣,卑職從旁出謀劃策,大人發令,可好?”
李文革笑了笑:“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沈君廷做一個能獨當一麵的將軍元帥,可不要你做什麽狗頭軍師。你不要擔心弟兄們不肯聽命,我告訴你,我有辦法讓弟兄們聽你的命行事,隻要你有自信能打敗前來的黨項鷂子,便足夠了,諸事不用你操心,放心用兵定策便是——”
沈宸疑惑地道:“卻不知大人有何良策?”
“……去把梁宣他們都叫上來吧,我們再開個軍議……”李文革神秘莫測地笑著,他沉了沉,用極認真的語氣道:“我說過,在戰場上,你有你的位置,我有我的位置……”
……
當真是氣死人了……
氣死人不償命……
眼看今日就要打仗了,陪戎副尉大人竟然將指揮權限臨時交給了沈宸那個小白臉,看著那小子一臉稚嫩手足無措地下達軍令的模樣,真真能把人的肺都氣炸。
那小子有甚麽能耐,值得隊官如此器重他?
一個胡亂念過幾本兵書的酸秀才,能有甚麽了不起的能為,值得大人如此看重他。
讓一個毛孩子來指揮打仗,這不是胡鬧麽,這位李隊官平素看著倒也還似模似樣,怎麽如今行起事來卻如此沒個準譜?
偏偏誰也不敢說些甚麽,原因沒有別的,那個娃娃書生的狗屁軍令,李隊官自家都凜遵了,其他的人還能有何話好說?
而且讓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李文革不但毫無窒礙地接受了沈宸擬定的作戰方案,還搶去了這個方案中最離譜最危險的一項任務——在大道中央誘敵。
***這是怎麽一檔子事情嘛,堂堂的朝廷從九品隊官,居然親自擔任起了誘敵這樣的任務,這讓隊裏弟兄的麵子往哪裏擺?
打起仗來,要軍官衝上去做炮灰,那還要士兵做什麽?
梁宣很氣憤,後果——很嚴重,隊官當即便宣布免了他的什長職務,改為檢校什長……無語了,真的無語了,誰聽說過一個狗屁鳥什長綠豆芝麻大點的一個差遣也能檢校的了,這個李隊官奇思妙想層出不窮,這個名義還真讓梁宣一肚子話都憋了回去,一個勁尋思著自己這個檢校什長究竟是怎麽他娘的一回子鳥事了。
梁宣自認,在隊裏要論武勇,除了這位不靠譜隊官之外,自己不輸於任何人。
李隊官個子雖然不高,但是能夠在兵亂時當街殺死九人,武勇倒還罷了,這份血淋淋的殺氣著實可怖,梁宣雖然身高力大,但是畢竟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麵對麵殺死過一個敵軍,因此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不知什麽時候,自己已經不再整日想著與這位新來的隊官做對了。
可是沈宸,娘娘個小樣的,他算哪根蔥哪根蒜?
梁宣一百個不服一萬個不忿,不過在沈宸安排任務的時候他還是勉強應了下來,原因沒有別的,沈宸命令他在李文革與敵人的斥候展開廝殺的時候帶著隊伍衝出去為隊官幫忙提供支援——這個命令要是不凜遵,那才是真的將隊官的性命送在敵人的手上了。梁宣雖然腦筋有些直,卻也還不笨,知道自己要是抗拒這個命令大大的不妥。
說起來,隊官親自上陣誘敵,這負責支援的人敢不拚命麽,梁宣心中暗自腹誹,這一定是沈宸那個酸秀才的主意,故意借隊官的口說出來罷了……
瘋狂,太瘋狂了……
新來的隊官居然要親自誘敵,他究竟是勇敢還是無知啊?
魏遜心中不住地冷笑著……
逞能也不要在這個時候吧?
恐怕這位從軍不久的隊官還不太清楚黨項騎兵斥候究竟是甚麽人吧?
那是一群箭術超群百步之外取人性命如同反掌的家夥啊……
誘敵?笑話!
隻需要一支輕飄飄的羽箭,隊官便隻能跑到陰曹地府去誘敵了……
他還以為人家會拍馬接近了然後和他肉搏拚殺麽?
黨項人會有那麽蠢?
會舍長就短來和你拚蠻力拚勇氣?
騎兵的速地機動一麵在遠距離上予敵以大量殺傷,讓敵軍在這種一麵道的屠殺態勢中逐漸心理崩潰最終潰不成陣,那時候才是人家衝上來用肉搏戰打垮你殲滅你的時候,一開始便向和人家占據機動優勢的騎兵進行肉搏戰,你當人家是傻子麽?
也罷,他要找死,便叫他去死吧……
他死了,再來一個新的隊官,自己又可以重新開始了……
也不用拋下這邊的弟兄再跑去別的隊討生活了……
魏遜心中冷笑著,他這個人雖然很講義氣,但是卻從不做蠢事。李文革這種人他雖然沒見識過幾個,卻屬於他極度不屑的那類型人。頑固、愚蠢、不識好歹,分不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不知道怎樣和同袍相處,不懂得這個時代軍隊中的潛規則,一般而言這種人上任當天就會被士兵們用嘩變轟下台。要麽上任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上司一腳踢開。
之所以沒有發生這種情況,不過是因為這個人曾經當街殺死過九名彰武軍士兵,對這種人鬧嘩變他顯然是不怕的,而他那個家主不巧又恰恰是個連延州的天高侍中都要賣上幾分顏麵的李彬。若不是這兩個原因護著他,就憑他這瞎折騰一氣的勁頭,早就被掀下去了。
與魏遜和梁宣想得差不多,此刻站在大路中央的李文革也有些覺得沈宸這個計劃實在有些太大膽了,居然要梁宣這個大漢穿著自己的盔甲前來誘敵,還信誓旦旦地表示敵人的斥候在接近之前不會先行射箭。
如果這話在一個時辰前說,李文革還會相信,畢竟漫天的風雪對視線的遮蔽令遠距離的弓箭攻擊變得極為困難,就算是再好的射手,也要走得很近看清楚敵人的方位在引弓發箭……
但是現在……
雪已經停了,風也漸漸止住了,籠罩在頭頂上的陰霾被明亮的陽光刺開了一道縫隙,天地之間除了這明亮刺目的日光便是一片皚皚的白,能見度已經恢複到了兩百多步的距離,敵人的騎兵根本不用抵近,騎兵弓的最大射程是一百步,隻要在這個距離內,這個呆站著“誘敵”的人就不過是個靶子罷了。
然而沈宸還是十分堅持地說,隻要周圍埋伏的弟兄們隱藏好行跡,站在路中央誘敵的人一定不會受到弓箭的攻擊,他還說,自己敢拿腦袋擔保這一點。
李文革對自己替下梁宣的這個魯莽決定有些後悔,畢竟替別人去死總是一件不太情願的事情。何況還死得這麽不明不白。
在盔甲之下,在士兵們看不到的地方,李文革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在瑟瑟發抖。
沈宸究竟倚仗的是什麽呢?
敵人真的不會給自己來個一箭穿心麽?
猛然間,李文革將這些私心雜念全部拋諸了腦後,他決定,無論如何,自己都必須按照沈宸的計劃去實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讓他頃刻之間下定了決心的原因,並不是他突然間想通了沈宸的計劃,而是因為,在大路的北方,馬蹄聲,驟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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