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監軍建在隊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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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兄弟們這一夜很不容易,既要把我救出來,又要控製整個州城的局麵,廝殺到現在都沒有合眼……我很感激弟兄們的高義,也謝謝你們看得起我李文革,為了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知道魏兄弟和大家的想法,是指望著我站出來接過高侍中的地盤和軍隊,掌控一城九縣的軍政,大家跟著我李某人,都可以官升一級,錢餉大把往家拿……”

    李文革靜靜地打量著自己手下的軍官們,神色從容淡定地娓娓說道,被他目光掃到的人多少都有些忸怩不安,雖說公然把這想法說出來的人是魏遜,但是這些在場的武夫們心底或多或少都有那麽一點點企盼,提著腦袋做下了這大逆不道的勾當,雖說是為了同袍之義,但是若是順帶能得一個富貴,這些思想單純粗鄙不文的廝殺漢子也是絕不會拒絕的。

    “……可是不行!”

    李文革的聲音不高,但是話語卻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地。

    他伸手止住了要進言的魏遜,緩緩道:“大家都是當兵的,有些事情我說出來大家恐怕一時不能理會,不要緊,我盡量講得慢一點,清楚一點,明白一點……”

    “有三個原因,我不能奪高侍中這個節度使的位置……”

    “第一,我們雖然控製了州城的局麵,可並不等於控製了整個延州,近在咫尺的膚施縣,秦明府大家應該見過,他來過咱們山寨,咱們這些日子以來所食所用,均是他接濟的,他是於我們丙隊有大恩的人。今日咱們這個事情,雖說是被逼無奈,但是卻畢竟是以下犯上,是造反,秦明府縱然深明大義,卻也絕不會公然支持我們。他與我乃是至交,然則大義當頭,這點私交根本不管用。秦明府不是一個人,他的態度代表著九縣文官對我們的態度。大家不要以為高侍中被你們捉住了他在延州便沒有辦法了,他做了五年的藩鎮,無論是民心還是高門士族都還是支持他的,大家都曉得李觀察乃是我的後台,可是李觀察也是絕對不肯讚同我們今日的行動的。我們雖然暫時手上有了點兵,但是這些用錢雇來的兵是不可能為我們賣命的,因此現在奪高侍中的位子,我們還遠遠不夠班——這不僅僅是廝殺用兵的問題,這是絕大政治……”

    “第二,延州雖說天高皇帝遠,卻畢竟不是割據王國,高侍中上頭還有個朝廷,朝廷上還坐著一個天子,我知道大家對這個沒啥概念,畢竟汴梁那邊離我們太遠了——可是大家得明白,曆任彰武軍藩鎮的任命,都得經過汴梁那邊的認可才能做數。這也是為何高侍中始終不肯放任高衙內對李觀察有所不利的根本原因。沒有了李觀察的支持,汴梁方麵便不會承認一個自立的延州藩鎮,那時候我們便不是什麽諸侯,而是反賊。汴梁雖然一時派不出兵馬來討伐我們,但是折家兵卻近在咫尺,隻要朝廷一道聖旨,三千折家死士便會氣勢洶洶向我們撲過來,不要說我們北麵還有個定難軍,便是這三千折家軍就能立時要了我們的命,你們以為折家的兵也像我們彰武軍這般不經打麽?那是和黨項契丹周旋了五十年未嚐敗績的虎狼之師……我們這點人根本不夠人家塞牙縫的。我們這些日子一直在練兵,雖然說出關走了一圈,卻畢竟沒有真個上陣廝殺,城裏麵這些濫兵根本不能算是軍隊,這個大家心裏都有數……在沒有和定難軍打上一仗之前,我們和折家兵暫時沒法比……”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今日兄弟們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為了我李文革,這一點我心中有數,我很感激。但是這是從私情一方麵上來說,從公義上說,我是不讚成大家這麽做的。自從開始練兵以來,我給大家講了好些個事情,但有一樁事情我卻始終還沒來得及說,那便是我們這些當兵的究竟為甚麽參軍,為甚麽辛苦訓練,為甚麽流血廝殺……說白了,就是我們這些軍人的職責究竟是甚麽,我們的目標是甚麽,我們吃的是誰家的飯,我們是為誰而戰……我知道,之前大家一直以為,我們吃的是高家的飯,是為了高家而戰,這固然不對;現在你們或許覺得吃的是我李文革的飯,準備要為我而戰,這其實也不對。無論是高家父子,還是我李文革,都不會拿著鋤頭種地,不會種出糧食來讓大家能夠吃飽……真正養活我們這些當兵的的,是那些天天在地裏頭勞作不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是那些用手將蠶絲和麻料織成衣衫的婦人,是那些向節度府交糧繳稅的老百姓,那些為了供養我們而終日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可憐之人……我們吃的糧食是他們種出來的,我們穿的衣服是他們織出來的,我們領的錢餉是他們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因此,我們這支軍隊的職責便是守護這些給我們提供衣食的人,保護他們,不讓黨項人的馬蹄子踩踏他們的田地,不讓化外蠻夷的弓矢和刀劍傷害他們,讓他們能夠安心地耕種織布,讓他們能夠活下去,能夠養育兒女繁衍後代。或許現在你們在整個彰武軍中都是最驍勇善戰的勇士,但是昨夜那些死在你們手上的人並不是敵人,殺掉他們,打敗他們,並不能證明你們的武勇,我們這支隊伍,吃老百姓的,喝老百姓的,用老百姓的,穿老百姓的,我們的刀劍長槍,應該對準的是那些蘆子關外的敵人,而不是關內的同袍……”

    說到這裏,所有的軍官已經開始坐立不安了,李文革的話語很溫和,卻句句如同刀子一般戳在這些軍官的心間,本來經過這一夜的廝殺,軍官們心中都頗有成就感,他們以一個隊的兵力,在極短時間內擊潰了彰武軍將近四個營的兵力,掌控了全城局麵,即使是對政治最不感冒的沈宸等人心中也難免有些自豪和得意之感,然而李文革這一番並不嚴厲的話語卻如同一盆冰冷的雪水,頓時將眾人心間這點熱騰騰的得意澆熄得絲毫不剩。

    魏遜麵如死灰,初時他決策兵變之時,實在是沒有想到這許多事情,如今李文革一一講來,他才發現自己的布置和安排謀劃看似天衣無縫,實則處處露著破綻,許多要命的關節點自己實際上並未想明白,既沒有估算延州城中軍心民意的對比,也不曾考慮來自朝廷和折家的潛在威脅,從純權謀的角度上講,自己其實並不曾看清楚全局,隻是在一隅範圍內草草部署了一番,若不是李文革點醒,他此刻還在暗中得意自己的安排呢。

    他垂下頭道:“是卑職誤了隊官,誤了眾位兄弟,此事是卑職起頭,卑職願向高侍中和高衙內去請罪,隻要他們能夠放過大人和眾位兄弟,卑職雖死無憾……”

    李文革淡淡笑著搖了搖頭:“魏兄弟,你還沒聽明白我的意思。你有甚麽罪?又向誰去請罪?我適才說過了,我們彰武軍,既不姓高也不姓李,隻有延州黎庶——也就是老百姓,才是我們彰武軍的衣食父母。所以我李文革從來不曾將高家父子視為上司恩主,他們隻不過是騎在延州百姓頭上的豬和狗罷了,除了盤剝百姓以肥自身以外,這些人甚麽也不會幹。黨項人每次入寇他們隻能據城觀望,棄萬千黎庶於不顧,在定難軍麵前他們如此怯懦無能,隻會在百姓們麵前耍威風,他們又算甚麽?這樣的藩鎮,值得我們效命麽?”

    見眾人重新抬起頭詫異地看著自己,李文革笑了笑:“……沒甚麽好驚奇的,高家本來便不是甚麽好東西,扳倒他們是遲早的事,這個念頭不光你們有,我也早便在想了。隻是甚麽時侯扳倒,以甚麽名義扳倒,卻需要從長計議。此刻扳倒了高家,百姓們憑甚麽相信我們是可以依靠的?憑甚麽支持我們?朝廷又憑甚麽承認我們?李觀察他們,還有折家,又憑什麽支持我們?”

    他掃視了眾人一眼,語氣越發堅定:“這些事情,憑著衝自己人揮刀子是做不到的……隻有戰鬥,隻有用我們這些男兒漢的血肉之軀擋住黨項人的鐵蹄,隻有用我們這些勇士的信念和意誌築起一道看不見的城關……攔住那些塗炭我們生靈,淫辱我們婦女,搶掠我們財物,焚燒我們村鎮的異族……隻有讓老百姓相信,隻要有我們在,他們的安寧日子便不會受到這些畜生們的滋擾,隻要有我們在,延州便再也不是黨項人肆意劫掠蹂躪的樂土……隻有這樣,老百姓才會支持我們,隻有這樣,李觀察和秦明府他們才會站在我們這邊,隻有這樣,折家兵將才會高看我們一頭,才會承認我們是延州的保衛者,是抵禦黨項人的一道長城,隻有這樣,朝廷那邊才會考慮用我們替換高家藩鎮來鎮守延州——因為我們比高家更加有用……”

    他笑了笑:“所以,要取高家而代之,光靠這麽一場孤零零的兵變是不成的;光靠一點點權謀和計策也是不成的,靠著合縱連橫扯虎皮做大旗或許可以謀一時,但是這些小手段隻能暫時糊弄一下眼前的局勢,卻終究決定不了延州的歸屬,我們若要真正在延州站穩腳跟,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唯有老老實實地練兵,認認真真地準備和黨項人打仗,誠心誠意地以延州老百姓的安危禍福為己任。這不是我李某人唱高調,任何時候人心都是最關鍵的東西,人心便是刀槍,人心便是實力,人心便是打垮高家最有力的武器……”

    他略略緩了口氣,抬眼看了一番被自己的言辭鼓動得心迷神醉的軍官們,微微笑了笑:“……當然,這是一條極險的路,也是一條極艱難的路,在這條路上,殺機四伏,荊棘遍布,要走過去,想輕輕鬆鬆不流血不流汗是不可能的……那些想著輕輕鬆鬆求取富貴的兄弟,這條路他們走不了,也走不過去,隻有那些將榮華富貴的妄想全都拋卻了的人才有可能通過這條路,我們這支軍隊,與曆代延州藩鎮的軍隊是不同的,與中原皇帝的軍隊也是不同的,擺在我們麵前的將是難以想象的艱難險阻,我們需要從九死之中去覓取一線生機,這一線生機極為渺茫,因此不願意跟著我走的兄弟,我不勉強,但是凡是願意跟著我一起赴死一道劈荊斬棘開創一片新天地為延州黎庶撐起一片天空的兄弟,我李文革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必不相負!”

    他一篇長篇大論,說到此處嘎然而止,眼角眉梢帶著溫和的笑意掃視著在場的軍官們。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他們還沉浸在李文革用語言構建起的悲壯凝重的氣氛中未能自拔,此刻不要說魏遜,便是平素最少用腦子的梁宣和劉衡都在垂頭深思。李文革的這番話觸動了這群若幹年來一直以當兵吃糧為天經地義的丘八們心中最為隱秘的部分,每個人都是感性動物,即便再無情的人也會有自己所珍視的東西。和那些子曰詩雲的空洞教化相比,李文革這個前政工幹部的一番大白話無疑更具震撼效果……

    如果說出這番話的不是李文革,不是這個如今已在全隊上下樹立起崇高威信的年輕隊官,軍官們是根本不會聽他說些什麽的。

    如果李文革在幾個月前說出這番話,那時候還對他存有明顯抵觸情緒的軍官們隻會將他這番話當作假話空話嗤之以鼻。

    如果李文革是在這次兵變之前說出這番話,平日裏一貫以快意恩仇為樂事的武夫們根本不會去思考這麽複雜的問題。

    經過幾個月的艱苦訓練,經過蘆關之行的意誌磨練,經過這場意外兵變的思想洗禮,這支小隊已經和幾個月前那支鬆鬆垮垮破破爛爛的兵痞集合有了本質的不同。

    體質上的強壯僅僅是表象,膽色方麵的提升也不過是量變,紀律性和行動效率的進步雖然提高了部隊的戰鬥力,卻並不是這支軍隊脫胎換骨的真正標誌。

    通過這場兵變,這支軍隊已經開始擁有了自己的思想,這,才是最令李文革欣慰的地方。

    許多人認為軍隊就是一把劍,而劍是不能夠擁有獨立的思想的,一把有了獨立思想的劍是危險的,是可怕的,是令人不安的……

    但是作為一個二十一世紀軍隊中的老牌政工幹部,李文革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

    軍隊是由人組成的,是人就會擁有思想的能力,要求一個群體放棄思想的權利是荒謬的,也是不可能真正實現的。與其對軍隊中的個別思想進行嚴防死守,遠不如人為在軍隊當中樹立起一種主流意識形態來得方便來得現實。

    沒有思想的軍隊是一支隻會盲目服從的軍隊,是一支沒有主觀能動性和主人翁意識的軍隊,這樣的軍隊在戰場上必然會敗給那些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麽,知道自己為何而戰的軍隊。

    這就是現代軍隊和近代軍隊乃至古代軍隊最大的不同。

    近代軍隊的訓練體製僅僅是在教會士兵應該怎樣去戰鬥……

    而現代軍隊的訓練體製在教會士兵怎樣去戰鬥的同時,還會告訴他們為什麽要去戰鬥……

    這個區別貌似不大,但是在戰場上,這個區別就意味著勝利與失敗的分界線……

    一支用卡賓槍和榴彈炮武裝起來的近代軍隊,在戰場上會毫無懸念地輸給一支用三八式和九二步兵炮武裝起來的現代軍隊,這就是思想創造的奇跡……

    軍隊不是不應該用有思想,而是應該擁有正確的思想……

    軍隊不應該是盲從的殺人機器,而應該是擁有最起碼是非觀念和道德底線的團體……

    因此任何有計劃有預謀屠殺俘虜或平民的軍隊都是為現代文明所唾棄的敗類……

    寬容與饒恕並非堂吉訶德式的騎士精神,而是對人性存在提供保障的最後底線……

    軍隊的作用永遠因該是保護絕大多數人的生存,而不是單純的毀滅和殺戮……

    在這個充滿了血腥和戾氣的時代裏建立起一支以保衛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為使命的現代軍隊,這就是李文革的雄心壯誌……

    很愚蠢,卻很實在……

    因為這個時代正需要這樣一支不一樣的軍隊,一個能夠給戰亂中的世人帶來一線光明的武裝……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著,白虎堂內的每個人都在認真的思考著,包括梁宣,包括周正裕,包括被李文革的話語所感染的每一個人……

    良久,沈宸肅容站了起來,聲音低沉地道:“家父為護衛延州百姓戰歿於沙場,自少年時起,家父便教導卑職以延州黎庶為念,塾中師長亦教導卑職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沈宸不才,願以七尺之軀,追隨大人驥尾,生死貴賤,榮辱毀譽,矢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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