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星星之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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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縣主簿高紹元今年三十二歲,乃是延州高氏族門大排行的老二,其父高允德乃是現任彰武軍節度使侍中高允權的族兄,其祖父乃是原彰武、保大兩鎮節度使太師兼中書令北平郡王高萬興。按理說以高紹元的出身在彰武軍節度中謀一個稍好一點的職位並不困難。然則大族門裏的事情不可以常理而斷,高萬興死後高允德在爭奪留後位置的內鬥中落敗,被胞弟高允韜和族弟高允權鴆殺。高紹元當時還小,孤兒寡母無依無靠,高允韜和高允權迫於族內的壓力倒也沒有斬草除根趕盡殺絕。高紹元在寡母的撫養下也得以長大成人。
因為幼年遭遇不幸的緣故,高紹元相對早熟,與族中其他高氏兄弟互無來往,日子過得也頗為清苦。直到五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高允權在和周密對抗爭奪延州歸屬的鬥爭中想要修複因兵亂而被焚毀的節度府衙,當時高氏族們中其他的人對這種髒活累活避之唯恐不及,於是臨時抓了高紹元這麽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偏枝子弟來做監工。
高紹元雖然際遇孤苦,但卻自幼發奮,苦讀經史,雖然為了避免出露風頭遭族中子弟猜忌,不曾參加科製考試,更沒有解試功名,但做人做事卻穩重踏實,凡事皆肯用心。不過是一樁簡單的工程,但是落到他的手裏卻做得頗為認真,最終隻花費了極少款項石料便圓滿完成了節度府重建工作。即使是對他心懷提防的高允權,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堂侄做得極為出色。
論功行賞之下,高允權與觀察判官李彬做了個私下交易,以彰武軍兩個隊頭空缺換了兩個文官職份,高紹元被任命為金明縣主簿,一做便是四五年。
因為出身高家,李彬等文官雖然不乏有對高紹元頗為賞識者,卻本能地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高家族內,更沒有人願意來理會這位既無權又無勢的族中異類。一來二去,得了官的高紹元反倒越發顯得孤單了,也越發顯得不合群。平日裏除了處置公務便是在家中奉養寡母,俸祿所得僅夠母子二人日常開銷,至今連一房妻室都不曾娶得。
此番元正節,金明的縣令崔瀛縣丞尹士英和縣尉張文衡都是李彬的門生,早早備下禮物在節前提前返回膚施,以期在元正日向李彬恭賀新年,全縣的錢糧刑獄諸多事務都落在了高紹元一個人的身上。苦笑之餘,他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隻得打疊精神一肩挑起了整副擔子。這個年過得忙忙碌碌,一場異常密實的大雪更是給他添增了許多麻煩,就連除夕夜他都是在縣衙度過的,直到元正日淩晨子時才匆匆忙忙結束了公務趕回家陪母親過節。
好不容易等到幾位縣官回來,交卸了差遣,高紹元這才算輕生了些。不料正月剛過,崔瀛便將他請了去,給他看了一封膚施明府秦固的來信,信中說新任蘆子關巡檢使前營指揮宣節校尉李文革點名要借調高紹元到豐林山軍前聽用,語氣當中倒是相當客氣,說是請高紹元過去“幫忙”。
崔瀛倒是幹脆,他告訴高紹元,文武殊途,若是他自家不樂意,誰也不能強迫他回州城去,李文革隻是發出了邀請,去與不去,全由他個人拿主意。即便回去,也是公事借調,金明縣主簿之職仍然為他保留。
高紹元在與母親商議之後決定前去豐林山看看,不為別的,隻為李文革開出的每月五吊錢的薪酬。作為九品縣主簿,高紹元的月俸與李文革最初擔任隊頭時是一樣的,月俸兩吊,母子兩人也就勉強糊口度日,五吊錢對於高紹元而言是一筆極可觀的收入了。
天氣回暖,高紹元回州城的路上不斷看到驛道兩旁的田地裏有農人耕作翻地,這情景他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見到了,這些年延州的人口流失情況極為嚴重,田地裏耕作的農民越來越少。作為一個最基層的縣官,高紹元也曾經為這個問題極度憂心,隻不過一方麵彰武軍擋不住黨項人的南下,另外一方麵縣裏麵也沒有閑錢招募流民墾荒並代替外出逃荒的農人耕種,因此對這種情況高紹元隻能眼睜睜看著,也沒什麽好法子可想。
一路之上田間地頭的幾許人氣讓高紹元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雖然他還不太明白這個在延州九縣已然是聲名赫赫的李巡檢借調自己是什麽事情,但五吊錢的月祿還是讓他對這份即將到手的新工作充滿了期待。母親自從父親被害後便再不曾做過新衣裳,高紹元決定此次延州之行一定要為母親置辦一身像樣的新衣服。
進入東城之後,高紹元徑直到縣衙拜見秦固,卻被告知秦明府出城到南郊折家軍大營去勞軍了。
不僅僅秦固不在,膚施縣的縣丞和縣主簿都不在,找了半晌,找到了一個正準備領著一大群形形色色人等正要出門的膚施縣尉陳夙通。
兩個人卻是認識的,陳夙通一見高紹元便急忙拱手施禮:“哎呀呀,原來是啟正兄,何時來的?可曾用飯了?某這便吩咐廚下備飯……”
高紹元打量了一番他身後這十來個人,有一身月白色長衫神色傲然儒生模樣的,也有衣著邋遢比乞丐略強些有限的,不過大多都背著一個木質的小箱子,一股清苦的艾葉香氣刺得他鼻子皺了一下,心中頓時明白過來——這是一群行醫的郎中。
他顧不得心中奇怪,苦笑道:“至達兄不必麻煩了,小弟在路上已經用過飯了,請問秦明府何時能夠回來,小弟尋他有要事……”
陳夙通怔了怔,搖著頭道:“明府去時未曾說回來的時辰,不若老兄先在後衙安坐,我派人去尋明府。此刻某有公事在身,要上豐林山上走一遭,待晚間回來,再與啟正兄洗塵……”
高紹元聽他說得“豐林山”三字,心中一動,不禁出言試探道:“可是去李巡檢營中?”
陳夙通苦笑道:“正是,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將這十一位郎中醫生送至營中,否則秦明府甚至李觀察都要尋某的不是了,啟正兄,你先請到後衙,某有兩到三個時辰也就回來了……”
高紹元不禁失聲笑道:“巧了,小弟也正要去豐林山大營拜見這位李巡檢,至達兄若是不嫌小弟累贅,同路如何?”
陳夙通一怔,麵上露出些許訝異神色,遲疑了半晌,又回頭看了看身後這些醫生郎中,拉著高紹元的袖子來到了一邊,壓低聲音道:“啟正,這位李巡檢你大約還不曉得,年前在州城狠狠鬧了一場,連高侍中都被他逼得吐血,是個極狠的角色。聽說先前高衙內定計想要害他,他最恨高家的人了,據說他麾下都是些殺人盈野的亡命之徒,無法無天之極,你若沒有要緊事,還是不要到他麵前晃悠的好,萬一被他……高侍中隻怕也不敢為你尋仇……”
高紹元笑了笑:“無妨,此番是他專門借調我軍前聽用。侍中得罪了他,怎麽也怪不到我這遠枝偏房的頭上,小弟多謝至達兄的美意,時候不早,至達兄若是還想趕著回來用晚飯,咱們隻怕該動身了……”
……
一別數載,高紹元已經許久沒有欣賞過延河畔的景色了,此番一出膚施東門,頓時覺得眼睛一亮。原本荒蕪沒有人煙的道路兩側,竟然多了一群簡陋的土坯房,一個個衣衫襤褸的農人正在房前屋後忙活,遠遠的,一處比道路地勢稍高的坡地已經被平整了出來,卻不知要做什麽用。
“這是流民東大營的雛形,秦明府預備著在這裏建起一個足夠千人以上流民居住的營地,借機將周圍這些荒廢了的坡地都開墾出來,此處離延河不遠,灌溉相對方便,若是能如期完成,今年膚施的口糧或許能夠增產一大筆……”似乎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陳夙通感歎著解釋道。
高紹元點了點頭,卻沒有接話,隻顧皺著眉頭打量四周的景象。
沿著山下的道路一路走來,地勢漸漸隆起,眼中見到的零零散散的土坯房漸漸多了起來,一些位於山坳裏的坡田之上,耕作的人數和密度遠遠高於高紹元一路之所見,高紹元暗自詫異,指著問道:“這些也是秦明府收留的流民?”
陳夙通笑著搖了搖頭:“不是,這些都是軍墾軍戶,是屬於豐林山大營的佃戶……”
“軍隊還招募佃戶?”高紹元大吃了一驚。
“哈哈,啟正剛剛從外縣回來,不清楚倒也不奇怪。這收容招募流民為公田佃戶的善舉,本就是自豐林山大營最先開始的,這位李巡檢似乎倒不單帶兵是把好手,如今他這老營附近,已經有將近一千三百多流民聚居了,比明府在東門外設置的流民大營編製丁戶還要多些……”
高紹元驚訝地四處看著,苦笑道:“這許多流民,每日要消耗多少口糧啊……還是州垣倉廩殷實啊,若是金明一口氣收容如許多的流民,倉廩早就被吃得一幹二淨了……”
陳夙通看了他一眼,也搖著頭苦笑起來。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到了半山坡處,轉過前麵的一座黃土堆,道路兩旁赫然站立著兩個寰甲執兵的士兵,其中一個身材略高一些的士兵身邊插著一塊木板釘起來的牌子,牌子上麵寫著幾個行書大字,赫然便是“軍事禁區”四個字。
“站住,來者何人?”那兩名士兵當中個子稍微小一些的那個士兵瞪著眼睛喊道。
高紹元和陳夙通兩個人麵麵相覷,二人都穿著淡青色的官服,戴著展腳襆頭,那個站崗的小兵倒仿佛視而不見,臉上的神色充滿了警惕和戒備的意味。
“某等是來給你們巡檢大人送人的,還不快快閃開!”陳夙通不悅地喝道。
“通報名姓!”那小個子卻絲毫不買賬,依舊凶巴巴地喝道。
眼見陳夙通便要發作,高紹元卻及時止住了他:“至達兄,勿動意氣,公事要緊……”
說著,他撣了撣袍袖,上前一步道:“上下,請往營中通稟一聲,膚施縣尉陳某,金明縣主簿高某前來拜謁……”
“陳某?高某?”那小個子翻了翻眼睛,“你們不曾起名字麽?”
“大膽——!”陳夙通喝了一聲,上前一步道:“為上者隱,為尊者諱,你家巡檢不曾教過你尊卑禮儀麽?”
高紹元雖然也稍微有些不悅,卻沒有開腔,隻上下打量著那站崗的士兵,又扭頭看了看那個依舊站在原地沒有動彈的高個子,卻見此人兩隻眼睛依然注視著山路轉角處,連眼角也不曾往自己這邊掃得一掃,倒仿佛這一場口角,於他沒有半點幹係一般。
就在高紹元暗自稱奇之際,那個小個子士兵的生硬聲音又傳入了耳朵:“你說的話,我聽不懂,若不肯表明身份,恕我不能通報了,退後——”
說著,那小兵揮舞著手中的木槍橫著一掃,驚得陳夙通疾步後退,險些摔了一跤。卻見那小兵不過在地麵上劃出了一道橫線來,他此刻臉上神色溫和了些,口氣也不那麽生硬了:“看來各位都是有身份的人,我便好心提醒一聲,對不上口令,不要越過這條線,否則暗哨會放箭的,傷了諸位便不好了!”
高紹元心下越來越覺得有意思了,他微笑著問道:“這山上隻這一座山峰防守如此嚴密麽?這條路上隻設了你們兩個崗哨,是不是有點少啊?”
那小兵白了他一眼,硬梆梆地答道:“軍事機密,無可奉告!”
高紹元不覺得如何,那邊廂陳夙通早已惱了:“啟正,我們回去,李文革要人,讓他自家到縣衙領來……”
高紹元一把拽住了陳夙通:“至達——不要因小失大……”
他拱了拱手,對那小兵道:“去上稟你家指揮大人,就說他點名要的那個金明縣主簿高紹元到了,他自然知道!”
那小兵看了看他,回頭高喊道:“趙諒——!”
“喏——”猛地自樹叢間鑽出一個同樣身著步兵甲手持長槍的士兵來,隻見他一路小跑來到了這發話的小兵跟前,立正,然後將長槍斜斜端起在胸前。
這發令的小兵同樣姿勢端起長槍,然後瀟灑地踏出右腳,瀟灑地一個漂亮轉身,已經走到了官道的正中央,那剛剛跑過來的叫做趙亮的士兵則左腿平平抬起,腳尖繃直,一步便邁到了那發令小兵原先的位子上,然後一個向後轉,持槍站好。
那小兵對高紹元道:“你們在此處等候,不要輕舉擅動,小心傷了你們不是玩的,我這便上去通稟——”
說著,他轉過身沿著山路大步向上跑去,隻幾個閃身,已然消失在已經開始綻開新芽的樹叢背後。
高紹元微笑著搖了搖頭,回身對陳夙通道:“這位李巡檢,治軍比先祖父還要嚴厲上幾分……”
陳夙通哼了一聲,悻悻道:“連禮儀尊卑都廢了,治軍嚴又有何用?”
高紹元笑了笑:“至達兄便不要懊惱了,既然身在軍中,自然一切要令行禁止,否則便軍不成軍了,誰讓你我來在了這位巡檢的一畝三分地上了呢?”
陳夙通不屑地道:“折家的營壘我也去過了,人家百戰之師,也沒有如許大的規矩,這位李巡檢,還真將這小小山寨做了細柳營不成?”
高紹元淡淡一笑:“既然到了細柳營,我們便少安毋躁,總要見見這位周亞夫何等模樣,否則豈不是白白來了一遭?”
陳夙通頓時也笑了起來:“不錯,不錯,此人來過幾次縣衙,都是秦明府接待,我雖見過,卻並不曾說話,今日倒是不妨領教一二,見識見識這位匹夫一怒血濺三尺的好漢的軍中威儀……”
“哦——?”高紹元頓時來了興趣,“至達見過這位巡檢?”
“不錯!”陳夙通笑了笑,“那日元正,在李觀察府上還見了他一次,那一次他穿了官服,倒是顯得更加合體一些……”
“不知這位巡檢大人相貌如何?”高紹元饒有興味地問道。
“哈,身材比啟正矮上半頭,身形瘦弱,半點將種之氣也無——”陳夙通毫不顧忌地笑道。
“啊——?”高紹元頓時一陣苦笑,這個同僚還真是不給自己未來的這位老板留麵子啊。
“哪位是金明來的高先生?”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令高紹元吃了一驚,轉過身時,卻見一個灰頭土臉的人穿著一身兵褂子健步如飛沿著山路跑了下來,一麵跑還不住一麵在陳夙通和高紹元兩人麵上打量。
見此人奔下來,高陳二人兀自忡怔,那兩名哨兵卻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立正,長槍收在左邊身側,右手握拳平胸向內行軍禮,齊聲致敬道:“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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